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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悲风汨起(一) ...

  •   宁王萧昀的奏报在一片淅淅沥沥中送抵养心殿。
      在奏折中抹去了萧鹤渊和周玄,将此事系作徐慎意图谋反却被萧昀察觉,联合赶来吊唁的沈如酌夜出奇兵,成功斩杀叛贼。

      大都落雨,长河的天却是罕见的晴朗。
      翰林院又将开始新一轮的整合统稿,明奕不能再留了。明氏离开这天萧鹤渊也将赶往长河下游,才有了几分人气的宁王府又再次空寂下来。

      萧昀率领宁王府众官吏在柳岸送别众人。他看着气色比在八松山时好了不少,只是仍有些咳嗽。

      “殿下此去一帆风顺。”萧昀招招手,示意身后人将几担行箧提了上来,“这里都是些皮靴、防风领一类的小物件,不算得珍贵,但等冬日来了也都用得上。”
      萧鹤渊没有推拒,他拍了拍萧昀的肩膀,只是说:“多保重。”

      身后一阵马蹄声,明氏的车队逐风而来,萧鹤渊便牵着马往那处去了。明月楼坐在车帘下,将帘子卷得高高的。

      “一路当心。”萧鹤渊上前去,碍于旁人都在,他只能悄悄捏了捏明月楼的腕骨。
      明月楼从马车里探出身,小指和萧鹤渊亲密地勾在一处。这是旁人无法知晓的亲昵。

      “端阳那日忙昏了头,今日给你补上。”明月楼摸出个五色线编织的手链,上面坠着个用玉石磨成的弯月。
      萧鹤渊乌发高束,一身轻甲,腕间带着个五彩的手链着实有些怪异。但他心里高兴,便任由明月楼动作。

      “一路平安。”明月楼收回手,望着萧鹤渊。
      “…要做什么就去找杨毅。”萧鹤渊从没觉得抬步这么难,他常年在外,第一次对“回家”生出了极度的渴求。

      “好。”明月楼松开手指,听见雪原驻军战靴踏地的沉闷声越来越近,“江水流春去欲尽①,你可要早点回来。”
      萧鹤渊翻身上马,一抖缰绳腕间的弯月也随之晃动:“治水结束,即刻便回。燕王府中有棵冬枣树,它结果之日便是我归来之时。”

      雪原驻军大军已动,易昭为首抽响了马鞭。嵩郡驻军紧随其后,沈如酌和周玄策马而来,长枪银光闪动。
      “真的不同我一起走?”沈如酌勒马缓下速度,氅衣随风翻飞,面容清俊异常,“宝刀为战场而生。宿业一战赢得轻松,功劳多半在你。高杰一听巨响就慌了,怕是到死也没想到那根本不是黑、火、药,只是年岁时用来逗小孩儿的爆竹。”

      周玄用爆竹声打了高杰个措手不及,又令人在暗处点火制造出燃烧的假象,真乃兵者诡道。周玄拇指扣在无名的刀柄上,他今日也骑了马,不像来时坐着马车。听了沈如酌这一席话,周玄挑眉一笑:“嵩郡虽好,到底不是我家,我得先回家去。”

      “那便别过,有缘再逢。”沈如酌与周玄挥了手,当即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出,“双杰少一个也不成,我等着你,你可一定要来!”

      “好!”周玄望着银枪上飞动的红缨,笑得飞扬。明氏的车队动了,他摸着马鬃策马追上。

      下一刻,雪原驻军也紧跟在萧鹤渊身后,如狼群般奔腾而去。萧鹤渊一马当先,和明氏车队里的一辆马车并驾齐驱,雪原驻军护卫左右。行过一阵,再往前就是界碑了,萧鹤渊调转马头,身后雪原驻军随之而动,和明氏的车队重又分开。

      一个往北,一个往东,各自奔赴去了。

      萧昀还立在原地,望着众人消失在苍茫天际,他微微有些失神。
      谢溪亭没有同他道别。

      此时长河的天还是蓝的,大都却是一片阴云密布。
      哪怕是京畿之外,工部贪墨案的处决也在朝夕之间传遍了街衢里巷。
      陈谦益并江言秋后处决,陈氏大房流放嵩郡落雁城,二房男子没入司礼监,女子入宫为婢。

      陈氏以陈谦益为首贪污揽权,合族获罪。这样的处决算不算得公正历史上已有诸多评判,明月楼身处其中除却人文性的思考外,更多嗅出的是大兖政治的变动。

      回程的马车上,明月楼提笔半晌,终难落笔成文。原来一个时代的结束并不像宏大叙事般壮丽,他夹杂着触目惊心的鲜血,却也让人讳莫如深。萧煦没有谥号,也没有入葬皇陵。这世上好像从没有过一位恭谨仁孝的太子,有的只是无名的罪太子。

      烛火明亮,一滴烛泪顺势滑落,在烛台上凝结成烛花。明月楼将烛台下压着的书卷解救出来,发现是自己尘封已久的《观花琐语》。她捏着书脊轻轻抖了抖,一张薄纸就这样落了下来。

      明月楼捡起一看,果真是当年在江南时自己闲来无事的手书。即便夹在书页内,薄纸也逐渐被岁月剥蚀,显示出脆弱的本质。本来信手落下的字句如今也可以看出不同的意蕴。

      “崇贞十年,八月。
      皇太子萧煦和朝歌明氏嫡女婚约作废,后帝下诏,赐婚雁塔张氏嫡女张离离。于时帝尚康健,四海安定,四大世家与皇室之争锋未见。燕王就国五年矣,其时性顽劣,余偶遇之,未见其有奇才。
      余之长兄明玠时年十九,始仕,心智手腕皆稚嫩。二哥明奕仍就读塾中,八月入试秋闱。”

      皇太子成了罪太子,明玠不再青涩稚嫩,明奕连中三元后,入翰林院三年有余。而自己…倒是真的应了萧鹤渊那句“为之倾心,辗转反侧”。文字不只能反应一时的心境,它最擅长的其实是揭示执笔人的的蜕变。

      明月楼铺开信笺,略一思索后便执笔书写。

      “文质彬彬,庶几君子。仁孝恭谨,名昭宇内。煦之一生,短如石火,眨眼绚烂。而胸怀高朗,金玉之质,应留诸篇章,留待后世览照幽微。”

      萧煦走上了历史中的既定命运,他的一生就像是大写的“逃不得”。明月楼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已走上命中注定的道路,但至少此时他们都一同策马疾驰在这一条条官道上,风尘仆仆又朝气飞扬。

      仍有未来可期,确是件好事。

      ***
      话说明月楼回了大都后就闭门读书,明奕从朝歌老宅带回来的旧书本是为翰林院差事而用,却被明月楼先读了个遍。山中无日月,书中也是一样。一日明月楼开窗发觉院中素心梅开花时还楞了好半晌,不知不觉竟已过了这么久。

      萧鹤渊走时还在落雨,如今却快要落雪了。风卷珠帘,发出轻微的声响,明月楼拢了拢披风,发觉今年冷得不寻常。她探头朝燕王府望去,正好能瞧见那棵冬枣树。可明月楼还没有等到冬枣结果,就先等来了远自北戎的一场猛烈冬寒。

      崇贞十四年,立冬。
      今日是小侯爷周玄的生辰。

      周玄没有请人在酒楼一聚,而是将宴席设在大都外越棘山下。草木虽已凋零,却可见远处越棘山巅的积雪,如云间白银宫阙。周玄请了不少人,他没有官职在身,请的多是他在大都的狐朋狗友。

      “小侯爷,生辰吉乐!”来人是个大胖子,从轿上被家仆扶下来,活像个圆滚滚的球,“我特意找人从西洋带回来的洋酒,只此一瓶就给你作生辰礼了。怎么样,够意思吧。”

      周玄玉冠锦袍,腰间别着无名。少年英才气宇轩昂,不说话时还真像那么回事:“够意思,真兄弟,今晚不得走一个?”
      “今夜怕是不成,你是不知道我爹最近管我管得严,天天逮着我读书习字。”胖子一脸苦相,“要是被他闻着味儿,我接下来就别想偷溜出来玩儿了。”

      “苦啊大少。”周玄同情地感慨,亲自将人送进里边儿的酒席上去了。
      这位能让周玄亲迎的大少就是那日在酒楼里和文人动手的胖子,他爹是大名鼎鼎的阁老张明甫。张明甫为人不苟言笑,刚毅果决,却没少为这个混账儿子挨言官的骂。

      张大少张邺南摇着把雕翎扇,羽为玉带,柄用象牙②,他到时席面上已差不多坐满了人。来得早的人已经酒过三巡,气氛热起来了。张邺南没得挑,只好在明奕身边落座。众人都知他和明奕不对付,眼风顿时都往这边扫。

      “好久不见呐仲盛兄。”张邺南心里作呕,面上笑得一团和气,“这几日忙什么呐。”
      明奕吃着酒,又拣着点小菜吃了几口,就是不正眼看张邺南:“忙么,就翰林院那么点事儿。”

      张邺南素来看不惯明奕的做派,觉得他眼高于顶,为人忒虚伪。此时一听他拿翰林院说事,面上的笑再也挂不住。谁不知道他张邺南没有功名在身,近几日被他爹耳提面命。张邺南做作地摇着羽扇,凉飕飕道:“…是么…仲盛兄学识渊博。”

      好歹是周玄的席,张邺南不能不给周玄面子,只好忍气吞声。明奕和身边人有说有笑,就是不同张邺南搭话。张邺南越想越气,手上羽扇也摇得越来越快。不过就是个功名么,也就是他没去考,要是去了那榜上也一定有他张邺南的名字。

      张邺南坐在位置上浑身不自在,左动动,右动动,肥胖的身躯差点将席面掀了。明奕放下银箸,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温文尔雅地说:“这凳子上有钉子?”

      “啊?”张邺南一僵。
      “没有钉子你一个劲儿动什么。”明奕嘴巴刻薄,“还是说大少病了?”

      张邺南涨红了脸,他猛地起身,羽扇在明奕面前舞来舞去,差点戳上明奕的额头:“…今日是小侯爷的生辰宴,我不同你一般计较。”他猛一拂袖,又不肯再坐下,只好尴尬地站在一旁。
      明奕看不上张邺南,更看不上他喜欢象牙的审美。只躲着他乱晃的手,连话也不肯回了。

      这席上多是和张邺南一道的纨绔子弟,平日里也不和明奕相交。只因着明奕为人矜骄,最看不上这类混吃等死的纨绔。都是家中宠大的,谁乐意被人看扁,久而久之明奕和大都的权贵圈子也就远了。

      此时见张邺南被明奕为难,便都出声劝慰。张邺南被人团团围着,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让他觉得找回了场子,便又在那位置上坐下了。

      周玄再迎人进来时席面上又是一片欢笑,吃酒耍骰子玩儿得不亦乐乎。张邺南和几个纨绔凑在一块儿行酒令,正输了被周围人起哄罚酒。张邺南挨不住起哄,正举起酒杯就见周玄带着人进来。

      “小侯爷快救我!”张邺南球似的滚过去,指着那群纨绔笑骂,“他们合起伙来灌我酒。”
      周玄还没说话,张邺南举着酒杯的手就一抖,差点泼了周玄一身。他连连后退,魂不守舍地念道:“…我的个亲娘嘞,这是个什么天仙。”

      张邺南直愣愣地盯着人看,桌上茶盏却不知被谁打翻,滚烫的茶水浇下来,正烫了他的屁股:“哎哟,疼死我了啊啊啊!”他捂着屁股鬼哭狼嚎,横亘在众人间活像个跳梁小丑。

      明奕细长的指节探向茶盏,慢悠悠地将它扶起来:“蓁蓁…到这儿来坐。”明奕拍了拍身侧的椅子,那本是张邺南的位子。

      席间众人才回过神似的,慢吞吞地看向周玄身侧的人。
      明月楼今日作男子打扮,素白的衣衫衬得人如白瓷,她没有戴冠,只一个普通的木簪子将乌发高束。

      好在有骚包的周玄在一旁作陪衬,众人也并未像张邺南似的一直盯着人看。明月楼朝席间众人略一施礼,就在明奕身侧坐下来。
      “看什么看。”周玄轻轻踹了张邺南一脚,低喝道,“回神了!”

      张邺南屁股疼死了,又被周玄踹了一脚。他倒是不生气,又眼巴巴地凑上去:“欸,那是什么人,面生得紧。”
      “我族中幼弟。”周玄见他还不死心,又冲他额头屈指一弹,“想什么呢。”

      “嘶——”张邺南揉着发红的额头,又想起家中还有尊大佛,顿时什么也不想了,由着周府的家仆领着他上药去了。张邺南一走,众人才看见周玄身后还跟着人,明玠尴尬地站在刑炳身侧,下意识打着官腔:“指挥使大人先请。”

      刑炳倒是一脸坦然,真就撩袍先走一步,恰巧明月楼对面的人离了席,他就在那位置上坐下了。刑炳认出了明月楼,却没出声,只朝她颔首示意。

      明月楼本不想来,是周如烟劝着她来散散心,一犹豫就被周玄拖了过来。此时坐在席面上也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明奕的问话。
      刑炳见她没什么精神,犹豫半晌后问道:“近来还好吗?”

      明月楼一愣,只说:“好。”
      刑炳吃着酒,闻言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周玄在一旁看着,忽然朝明奕使了个眼色,笑得蔫坏。明奕了然,手藏在袖间给他竖了个拇指。
      “指挥使大人近来好啊。”周玄手持杯盏,亲切地将手搭在刑炳一侧肩膀上,“今日我生辰,大人不得和我走一杯?”

      刑炳今日赴私宴,未着飞鱼服。墨黑的长袍,腰际一条绣金腰封束着窄腰,更显威势。这人看着老成,但在酒席上却是个愣头青。周玄一杯杯灌他,他还真就喝了。

      明奕在一旁偷着乐,也举杯凑了上去:“指挥使大人,来,咱俩也走一杯。”
      刑炳微一蹙眉,明奕将酒盏推给他,他还是闷头干了。明玠在一旁看着不说话,他知道周玄是记着刑炳之前伤了蓁蓁膝盖的事,这是在蓄意报复呢。

      喝得太猛,刑炳已经有些醉了,他面上泛红,一把推开周玄递酒的手:“等等…”
      “可以了阿玄。”明月楼见明玠迟迟没有阻拦的意思,便朝周玄摇了摇头。

      周玄耸耸肩,果不再劝酒了。家仆端上醒酒汤,刑炳喝了一碗后清醒了不少,他又在席上坐了片刻,最后实在是受不了身上的酒气,便由家仆领着到后边儿换衣裳去了。

      刑炳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个家仆。他朝周玄附耳说了片刻,周玄倏地色变。

      来人从越棘山山脚骑马而来,他穿着粗布短褐上衣,跳下马背时能看出手臂肌肉虬结的轮廓。
      他将缰绳丢给一旁的家仆,周围人或愕然或恐惧地盯着他,他却旁若无人地迈步而来。

      明月楼看着来人,忽地攥紧了手下衣衫。

      “周小侯爷,生辰吉乐。”
      穆尔罕粗眉高扬,对在场众人笑了笑。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明日还有一更。
    ①出自《春江花月夜》,感慨时光不断逝去。
    ②据清·王廷鼎《杖扇新录》记载:“雕翎扇:咸同以来,都下盛行雕扇,王公大臣皆用之。一羽长尺外,阔一二寸。扇形长方,一扇列九羽为率,价须十金。若七羽、六羽者尤贵。羽出北口,赭质而白章,亦有黑白各半,又有上下全黑、中间寸许白者,名‘玉带’,值数十金,甚有至百金外者,柄用象牙。”感谢在2023-05-28 19:13:13~2023-05-30 12:46: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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