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落花流水(三) ...

  •   朝歌明氏书香门第,合族不喜显要之物,连正厅里也不摆彰显门楣的器具。只一个清红木刺绣山水坐屏风,隔断了窥探的视线。
      萧煦也算是师从大家,对古玩也算有所小成,但他却不敢对这屏风妄下定论。

      大兖名门众多,但真正算得上伐冰之家的,只有四个家族:朝歌明氏,柴桑周氏,洛阳陈氏和雁塔张氏。太/祖在和乐元年封赏跟随他的有识之士,封了爵位的也只有这四个家族。其中朝歌明氏虽从外人眼里看来是四大世家中最不显赫的一支,但他在朝中的积势却不可小觑。

      朝歌明氏不结党,是因为他不必结党。他和其他世家的不同,就在于他是远比其他世家更加悠久的存在。若要追溯,上至封邦建国之初,朝歌明氏就已从一众读书人中脱颖而出,在读书人中的声望历经数朝,已经累积到了可怖的地步。

      萧煦收回视线,他生得清秀,为人儒雅,不似今上,倒更像他的母妃。萧煦温和地笑着,并没有摆出太子的架子:“颀玉,令妹大病一场,孤却政务缠身,今日才得以前来。”

      明玠在听太子称呼自己表字时就周身一震,他强撑着笑没有接话,娴熟地打着太极:“殿下日理万机,如若分心舍妹,倒是舍妹的罪过了。家父不在,臣待客无方,怠慢殿下。前些日子臣得了几本前朝孤本,粗鄙之物,敬赠殿下,聊表心意。”

      在明玠应付太子的同时,作为话题中心的明月楼并没有像寻常女子般“羞涩”地待在闺房,她正躲在屏风后,默默注视着萧煦。

      他和萧鹤渊长得不太像,身形看着比萧鹤渊瘦弱。一身素白似谪仙,像是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

      明月楼捏着手腕,忆起萧鹤渊那夜的话,决定放手一搏。
      “皇太子殿下。”

      萧煦抬头,正看见明月楼绕过屏风走了过来。
      他见过明月楼的画像,是个格外貌美的女子。大都膏粱子弟间总是流传着对世家女的各色传闻,萧煦总是能从中听见明月楼的名字。他一方面觉得此举太过冒犯,一方面又忍不住关注她又做了什么新鲜事。以至于这些年悭缘一面,他却总觉得这样的女子不应该只被‘貌美’概括。

      “小女子明月楼见过皇太子殿下。”
      明月楼恭敬地行着女礼,见外男时却连面纱也不曾带。她比画像上更令人惊心动魄,也比传闻更加大胆。

      萧煦还未先言,明玠就已猛地起身。他又震惊又慌乱地挡住明月楼,压低声音道:“你来做什么?!”
      明月楼:“当然是来处理我的终身大事。”

      明玠惊慌失措地回首看了一眼兀自喝茶的萧煦,唯恐他听去什么:“你快回去,这些事轮不到你操心,有兄长在呢。”
      明月楼并未似明玠般刻意压低声音,她不卑不亢地对上萧煦的目光:“我的亲事自然得由我自己处理,兄长,你不能护我一辈子的。”

      萧煦闻言莞尔一笑。
      明玠咬紧牙关,依旧不肯让步:“…不行,这事——”

      “颀玉。”萧煦温声打断,“今日之事,孤保证不会有第四人知晓。既然令妹有意,不妨听她一言。”
      “阿兄。”明月楼见明玠神色动摇,忙乘胜追击,“我会成功的,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好。”明玠轻声说,眸中失落一闪而过。他放开明月楼,侧身让道:“阿兄在外面等你。”
      ***
      正厅里只余下明月楼、萧煦二人。
      明月楼落座后,什么也没说。她仿佛当萧煦不存在似的,像往常一样取出了茶具,不慌不忙地将茶饼碾碎。又以釜烧水,待水沸腾时向茶碗中注入沸水。

      萧煦看了半晌,见明月楼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忍不住开口问:“小娘子这是?”
      明月楼用茶筅在碗中搅动着,直至茶沫上浮,形成粥面。她这才住手,抬头注视着萧煦,突然笑了:“这很无趣吧,这是点茶法。如今大兖散茶盛行,都改作泡茶,像我这般的人已不多见了。他太繁琐了,对于日理万机的人来讲,是对时间的浪费。可对于我这样的闲人来说,他刚刚好,少一步则不足以打发时间。”

      明月楼将茶碗推给萧煦,说:“皇太子殿下不妨试一试。”
      萧煦接过,一口饮下,大抵是茶味太过苦涩,他不禁皱了皱眉:“…还有吗?”
      明月楼笑着摇了摇头,接过茶碗放置一旁:“饮一杯为品,二杯为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①。”

      她再次对上萧煦的视线,言辞恳切:“这般喝茶,既不能解渴,舌根还会苦味上涌。殿下胸怀壮烈,何必拘泥于一小小糙茶呢。”

      “殿下要娶的女子,应当能与殿下并肩,同立山巅。而我一介乡野村妇,略微高些就会瑟瑟发抖。”明月楼眼眸镇静,“再者,我善妒,心眼比针小。为殿下开枝散叶这事儿,我是不会做的。”
      正厅里一阵静默,小炉子还在烧着,散了大半的潮气。

      明月楼自认晓之以情,若是萧煦心硬如铁,她也只有认了。
      萧煦沉默着,半晌后笑起来:“看来孤还没有令小娘子厌恶。”

      明月楼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萧煦扬起嘴角:“孤曾听说,小娘子幼时遇上轻薄之徒,直接将滚茶泼了他满身。今日能坐下好好喝一杯茶,孤已然心满意足了。”
      明月楼神色尴尬,她是真没想到自己的“丰功伟业”还能传到皇太子的耳朵里:“惭愧惭愧…”

      “孤心有一问,不知小娘子能否为愚者解惑。”
      明月楼慌忙摆手:“不敢当。”

      “虽说小娘子聪颖非常,但这世上总有些事并非人为。今日小娘子能婉拒孤,但并不能次次如愿,即便明知结局,也会心若磐石,永无转移吗?”
      萧煦为人儒雅,性情沉静如深水。此时他言辞犀利,但态度又如此恳切,仿佛真的在等待明月楼的回答。

      明月楼揉了揉被茶烟熏久了的鼻子,开口时带着微微的鼻音:“事在人为。我一直认为结局并不重要,人们能在一条路上坚持走下去,是因为前方有他愿意为之牺牲的东西,但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得到。或许人们求的,总是日后回想起来时不会后悔的心安吧。”

      萧煦微讶。
      “孤受教了。”萧煦缓施一礼,他取过茶具,学着明月楼的手法点了两杯茶。他取起茶碗,和明月楼举碗轻碰。
      “孤与小娘子以一碗茶结缘,遂以茶遥祝小娘子得偿所愿。”
      ***
      萧鹤渊躺在明氏院中枝桠繁茂的大树上,嘴里衔着草根,悠闲地闭目养神。

      “恭送皇太子殿下。”
      萧鹤渊听见这声,睁开一只眼觑了过去。正见明月楼朝萧煦行了一礼,又递给了他某样东西。

      萧鹤渊长眉一皱,从树上跳下来,高声喊道:“皇兄!”萧煦听见这声,朝明月楼等人无奈一笑。

      “皇兄。“萧鹤渊在萧煦身侧站定,他嘴上喊着皇兄,目光却落在明月楼身上。
      萧煦注意到他的目光,问道:“你们…认识?”

      萧鹤渊:“认识。”
      明月楼:“认识,不熟。”
      萧鹤渊眉心一蹙,不过也未再多言。

      萧煦在旁无声一笑。
      明月楼对上萧煦如有深意的目光,便和明玠知趣地退下了。

      明氏小院儿里栽种了好些竹子,人走在阴影里,很是舒爽。萧煦屏退小黄门,只余下萧鹤渊一人。日光碎在萧煦衣领上,衬得他更白了:“阿渊何时认识的明三?”

      萧鹤渊好看的桃花眼一愣,他遮掩似地摸了摸鼻尖:“就一年前吧。”
      “嗯?”萧煦看他一眼。

      萧鹤渊难得吞吞吐吐:“上回她大病一场,我看在皇兄的面上找了三叔给她救治。”他看向萧煦:“皇兄同她定亲多年,可曾心悦于她?”
      “唔。”萧煦略一沉吟,“我尚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若是如此。”萧鹤渊眼神躲闪,“我有一言要对皇兄说。谢三叔特意写信告知,明三这病看着是好了,实际上却病入骨髓,药石无医了,至多活不过六年。若是皇兄并未非她不可,还是趁早把这门亲事退了,另择佳偶吧。”

      萧煦停步,语气莫名:“怎么你们一个二个都来劝我退亲,跟商量好了似的。”
      萧鹤渊心漏跳一拍,故作镇定:“是吗,谁也这么说,父皇吗?”

      “不是。”
      “是我的娉会亲口同我讲,要我退了她这个乡野村妇。”萧煦说着举起手里的书,“用一碗茶和一本书将我打发了。”

      萧鹤渊没忍住笑出声来,末了又觉得不太尊重,强忍着憋了回去:“…那她的确太顽劣了。”
      “顽劣吗?”萧煦抱臂打量着萧鹤渊,“我看倒是和阿渊你很像呢。”

      “我有这么差劲吗。”萧鹤渊嘟囔道。

      “阿渊。”萧煦突然出声,“这些年你不在皇兄身旁,皇兄从未过问,你现下同何人相交。”
      萧鹤渊一愣:“皇兄这是何意?”

      “你写信告知我预备长河泛滥时,我就在想,阿渊对朝事一向冷漠,为何态度一朝改变。”萧煦眉心紧蹙,“一定是有人在旁进言,可无论是谁,能预知此等天灾的绝非凡辈。”
      “大凡降世,天下这是要大乱啊。”萧煦轻声说,“阿渊,这样的人不会甘心受人驱使。用他一时可以,但不能久留,必要时杀之。”

      萧鹤渊也眉心紧蹙,他默了好一阵,方迟疑着开口:“皇兄这些年…过得不好吗。”
      萧煦呆愣在原地,眼睫垂落。世人皆称赞他儒雅守礼,少有人见过他冷漠疲惫的时刻。他自嘲一笑:“这些年只有你这般问过我。”

      “阿渊,有些话我用了十年也未能说出口。”
      他像幼时那样拍了拍萧鹤渊的肩膀,却发现萧鹤渊已然高出他许多,十年光阴在他脚下缩地成寸,还未及察觉,便已然迈过。他忽然有些恍然:“我从未嫉恨过你…从未。”

      萧鹤渊立着没动,他闭了闭眼,半晌后才吐出胸中浊气:“…我省得的,如若皇兄真的嫉恨我,我不会有命离开大都。”他似是有几分不自在,别扭着说:“我也从未想过和皇兄争夺什么。”

      萧煦轻拍着萧鹤渊的脊背,眼里有几分怅然:“此番南下,一路所见,惧是震惊,方知竟已寡闻至此。前些日子大都惊现苍狗吞日,翌日长河突发水灾,我临时改道,只见生灵涂炭,这是上天对我德不配位的警告。”

      萧煦还在说着,他立在萧鹤渊身旁,显得那么瘦弱:“幼时,我以为帝王天下不过东宫和紫禁城的四角青天,而我只需要做好今日的课业,再听文英殿的讲师们说上一会儿古,我就能继承大统,治理天下。”

      “可是我错了。”萧煦的眼睫下是一片浓黑的阴影,“我被太多人操控着,已然身不由己。我如叶孤舟,于世飘零久。”

      “阿渊。”萧煦深深地望过来,眼里仿佛住着一只困兽。萧鹤渊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他的含义,“如今你有两个选择,是要我孤军奋战…还是同我一起上阵杀敌。”

      萧鹤渊有些出神,他不是没有挣扎过。在他离开大都的那一日,他就选择将内心的挣扎关进玩世不恭的外表下。
      萧家人的心里都关着困兽。

      “我不会再回到大都。”
      萧鹤渊眉眼沉下去,他收了笑意,仰首看着刺目的日影,像是不忍回顾什么。可他这样说着,心里却想着竹楼上为命运挣扎的女孩。
      他要认了这烂命吗?
      他真的甘心只做一个混吃等死的藩王吗?

      “那就去雪原,那是我们萧家人的故乡。”萧煦眼神坚定,“如今边境安稳,军权旁落已久,是时候刀枪入库了。”

      萧鹤渊沉默着,他慢慢地将拳头紧握,伸向萧煦:“我守着皇兄,开创太平盛世。”
      萧煦看着他,突然一笑,也伸拳和他一碰:“好兄弟。”
      这是独属于两兄弟的义气。

      “我会向父皇请命,派你前往雪原驻军郭达将军麾下。”
      “阿渊,今后你我就要隔着这辽阔的疆土,各奔前程了。”萧煦望着夕阳的余晖,轻声说,“可不要忘了每年中秋,你我一同举杯祭月啊。”

      萧鹤渊不答,他也望着那余晖,似乎看见了他一生磨难的开始。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①出自《红楼梦》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