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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落花流水(二) ...

  •   萧鹤渊一语成谶。
      明月楼似被火烧,无助地淌着汗,汤药像水一样地灌下去,却始终不见效用。瑶池始终守在一旁,前夜明月楼还有清醒的时候,到了后半夜就已经昏睡不醒,鼻息微弱。

      明氏位于映台山上的小院儿被医官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起来。往来者无不垂头丧气,神情凝重。
      明玠罩着宽袍,立在廊外站了一夜。潮湿的风扑在他的面颊上,留下湿痕。明月楼的寝屋亮着,可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听不见里面的呼吸,就让昏黄的烛影将他定在了原地。

      瑶池从寝屋里退出来,刚走过小廊,一对上明玠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红了眼。
      “蓁蓁还在睡吗。”明玠太久没说话,声音像被沙砾磨过。

      瑶池看着大公子发青的下眼,抿紧了唇。
      “再找人。”明玠停顿须臾,才接着说,“去把江南所有医者都找来。再不济,去贴告示,重金悬赏——”

      明玠尚未说完,那头小厮喘着气跑过来,结巴着说:“大公子…外面来了人,说是谢灵逸!”
      明玠猛地回首,他背部紧绷,眼里却放着光:“当真?!”

      谢灵逸,石溪谢氏,传言曾救活死人,但此人隐居避世,行踪不定。
      “明公子,确是鄙人。”那头白衣青年衣袂飘飘,一尘不染地迈过门栏。明玠快步上前,极为粗鲁地握住谢灵逸的手腕,他也不想素无交集的谢灵逸缘何至此,只急切地说:“先生快请,先生杏林高手,定能医治舍妹。”

      “公子莫急。”谢灵逸并不介意明玠的粗鲁,他温和地拍了拍明玠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下来,“令妹吉人自有天相。”
      说完,他就带着身后药童向内院走,瑶池忙上前引路。

      明玠的心又不受控制地悬起来,他试着缓解情绪,可一切都是徒劳,他快恨死自己了。若不带蓁蓁跋山涉水,一路颠簸,就让她好好地待在大都,如何会受此磨难。
      冷雨又下起来了。
      明玠立在雨中,颓丧地俯身,终于哽咽出声。

      身侧立着的仆从眼观鼻鼻观心地垂首,气氛压抑到了极致。方才引谢灵逸入内的小厮从寝屋里退出来,手里握着封信。他远远地看着明玠,却不敢上前。
      明玠周身都被冷雨浇透了,恐慌和自责争先恐后地吞噬着他。但他还是清醒的,蓁蓁倒下了,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默念着这句话,强自镇定下来:“何事?”

      小厮递上信,嗫嚅道:“…谢公子让我交给公子。”
      明玠拆了信,迅速扫过,看完后眉峰紧皱,半晌没言语。

      信上写偶知令妹大病,特嘱名医谢灵逸连夜奔赴,还附了一大堆名贵药材。
      但通篇最耀眼的还是萧煦那两个大字。
      萧煦,字暄和,当朝太子。

      明玠作为嫡长子,早早入仕,和萧煦不能说是没有交集,但一定没有情谊。朝歌明氏一直谨守门楣,只读书做官,不交际结党。
      明玠握紧了拳,神色冷峻。

      若是收下了,这份情,朝歌明氏要如何还?虽说太子和蓁蓁有婚约在身,但只要一日不履行婚约,一切都有更改的可能。可若是不收…谢灵逸不一定会继续救治,那蓁蓁又当如何?
      明玠立在雨中的身形修长,但面容仍旧青涩。他如雕像般站立着,望着前方出神。

      “收下吧。”半晌后,明玠如是说。
      ***
      崇贞十年,六月己亥,江南。
      暴雨如注,电闪雷鸣,坡上青松应声而断。萧鹤渊纵马沿着山道疾驰,侧身躲过断竹。他似这雨夜里的闪电,被冷冽的夜风擦过面颊。

      雨越下越嘈杂,萧鹤渊抬眼一望,映台山上的望江亭已隐隐约约地显示出轮廓。黄昏降临,来路隐匿,萧鹤渊默然不语,催促着马匹,踏碎了无数雨洼。

      明月楼坐在小竹楼里,也默默地望着这雨夜。她如今已大好了,病痛的催折已成了昨日,在青春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痕迹。明月楼望回桌案,案上是刚写完的《白雪曲》。

      已向严冬,薄雪满怀。
      回首与顾,感慕伤怀。
      已越千山,已识盈期。
      玉面遐迁,弃我不见。
      酒趁哀弦,何需微吟。
      俯仰拾遗,奈何奈何。

      明月楼很难想象这感慕兼伤的文笔是出自青年即位,壮年功成的帝王之手,更何况自己才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昂扬姿态。

      萧鹤渊。
      明月楼复又提笔,一撇一捺地书写着他的名字,对这个矛盾而神秘的燕王的好奇心达到了顶峰。后世的史料太贫瘠了,只记载了燕王在先太子被废后顺利入主东宫,可其中曲折只字未述。
      这样一个明媚的少年郎究竟是如何一步步坐上那阴暗冰冷的帝王宝座的呢?

      “小娘子?”
      明月楼骤然一惊,笔端一滞,晕开一大团墨迹。她抬眼,却见萧鹤渊靠坐在竹楼对面的望江亭里,笑意盈盈地望向自己。

      “你怎么在这儿?”
      “听说小娘子病了,特来探望一二。”萧鹤渊收了纨绔气,在明月楼跟前又变回了温润如玉的谢酌,眼里的关怀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冒犯。他一身淡青色广袖长袍,手里还提着壶酒。这么冷的雨夜他连一件披风也没有,看着怪冷的。

      明月楼将废了的纸揉成一团,扔进香炉里,一把烧了:“…公子家中长辈可好。”
      萧鹤渊一愣,反应了片刻才回答:“多谢小娘子割爱,家中长辈方能一生圆满。”

      她将笔轻搁:“节哀。”
      萧鹤渊满不在乎地一笑:“无妨,人各有命。”他手撑阑干,闲散地靠着木柱:“上回走得匆忙,竟忘了请教小娘子名讳。”

      “明月楼。”
      萧鹤渊长眉一挑:“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他嘴里念着,不顾明月楼的惊呼,从望江亭上一步越了过来。萧鹤渊尚未及冠,如瀑青丝轻挽在背后,如今皆被雨打湿,顺着锁骨如水墨蜿蜒下去,好一幅秾丽的美人画。
      他呼吸微促,在桌案另一面倾身而坐:“…谢酌。”

      明月楼不动声色地垂眸,盯着桌案上的水珠。
      萧鹤渊懒散地靠着身侧的博古架,竹楼里除却他们没有旁人,连煎茶的侍女也无,他觉得松快极了:“孔业应从鲁壁寻,黑白纵横当属明。”萧鹤渊抬手探向佛手旁的棋具:“不知小娘子今日可否令谢某这个乡野村夫开开眼界。”
      明月楼依旧垂着眸,紧盯着还未干透的字迹:“…我生性愚钝,家学有十而未承一二,恐见笑于公子。”

      萧鹤渊爽朗一笑,轻敲棋罐:“小娘子过谦了。”
      明月楼抬眸,擦去了桌案上的水珠,又递给萧鹤渊一方手帕:“…擦擦吧。”

      萧鹤渊微怔,他接过手帕,有些生疏地替自己整理着仪容。二人静坐,无声厮杀。

      “小娘子。”
      今夜闷热,楼下禊泉都好似凝固。萧鹤渊的发早就干了,可他依旧攥着那帕子:“小娘子饱读诗书,可知《春秋繁露图》之‘春秋繁露’何解?”

      明月楼落子的手一顿,悬了片刻方落下:“…此图画的是前朝旧事,时东宫为政勤勉,却因围猎时射中乌鸦而被废黜。前朝安平帝昏聩无能,儒家治世之理不采,偏信小人谗言。春秋繁露即是指儒家传世典籍,是为讽喻。”

      萧鹤渊把玩着手里的棋子,表情有几分疑惑:“那画上题着‘朝日甚薄,难抵冷月。时序颠倒,物华不再。苍狗吞日,长河震怒’这几句,谢某并不十分明白,若是依小娘子所言,那谢绥推崇王道,怎么又说起了神鬼之言呢?”

      亭外风雨声加剧,明月楼被他说得脊背一冷:“因为此事并没有就此落幕。东宫被废后幽禁,得众臣求情才得以重获自由身。但解禁那日,荧惑守心乍现,满朝惊惧。”

      说至此,明月楼衔着棋子的指节一顿,似在犹豫。萧鹤渊猛地倾身,手心覆上明月楼的手背,半逼迫地压上棋盘:“…不可悔棋。”
      “后雪原萧氏不堪暴/政,揭竿起义。”萧鹤渊没有退开,一时如同耳语,“推翻旧朝,于大都建立新政,定国‘兖’。”

      明月楼抽回手背,隐于大袖下,眼神锐利:“好端端的公子提前朝旧事做什么。”
      萧鹤渊轻笑一声,退坐回去,眼眸同这雨夜一般冷:“大兖建国后,因着前朝的缘故,对天象更为看重。自崇贞年以来,钦天监那帮人的俸禄甚至高过正四品武将。”

      “小娘子。”萧鹤渊轻叹,“《春秋繁露图》出世不过十载,虽则能一睹真容的人极少,但也不是没有。荧惑守心乍现后,的确出现了生民涂炭之惨相,但‘苍狗吞日,长河震怒’却是胡诌,谢绥不会这般写。”

      明月楼自心间提起一口寒气。
      萧鹤渊全知道了。

      萧鹤渊一双桃花眼微弯,手下随意地落了一子:“小娘子坐于竹楼上,算尽了所有人。皇太子殿下于古玩一道并不偏爱,这画又仿得极真,如若这画当真流入他之手,他定然看不出真假。但这只是计谋的第一步,还需要有一个皇太子极为信任的人告诉他,这是真的。若明氏之‘冷月’当真嫁给了他这‘甚薄’之煦,上天会降下罪业,彼时苍狗吞日,长河震怒,好一个人间炼狱。”

      “皇太子身为东宫,岂能令百姓蒙此大难,这门亲事就此作废。”萧鹤渊见明月楼仍面色沉静,心中微讶,“皇太子礼佛,此次南巡,护国寺的非清大师也一同随行。我着人去查,果真发现大师和小娘子颇有渊源,他早年受过明氏的恩惠,才能入驻相国寺。”

      萧鹤渊目光沉沉,话音却仍旧平静,“小娘子深谋远虑至此,谢某着实佩服。”

      明月楼轻支下颌,替自己斟了杯热茶:“我不过一介小女子,所谋之事无非家长里短,还望殿下高抬贵手。”
      明月楼重重地咬着“殿下”二字。

      萧鹤渊眼中惊讶一闪而过:“…口齿当真锋利。”
      “如此巧思,数年布置,所谋如何在小。”

      明月楼薄讽:“殿下久居高台,自是不知我等庶民谋事之艰难。何况,我还是个闺阁女子,想要挑战这世俗,更是难上加难。”
      她抬指落下最后一子。

      萧鹤渊垂下目光,嘴角微提:“…平局。”
      “酒逢知己千杯少。”他拔下酒瓶木塞,寻了个空杯,将酒倒满,“棋逢对手乃更胜一筹。”
      “不如你我碰一杯?”萧鹤渊起身绕过桌案,笑眯眯道。

      明月楼冷静地同他对视,却有几分摸不着他的意思。再三犹豫后,终是接过那杯酒。她正打算一饮而尽,却被萧鹤渊横空一拦,他轻拍明月楼的手腕,那杯酒就晃晃悠悠地落了下来。
      萧鹤渊伸脚一抬,酒杯凌空跃起,被他稳稳接住,一口干了。
      “小娘子大病初愈。”他朝明月楼眨眼一笑,“以茶代酒即可,情谊不变。”

      明月楼摩挲着被他拍过的手腕,气得横了萧鹤渊一眼。她坐回桌案旁,将棋子一颗颗收回棋罐,弄得劈里啪啦作响:“殿下今日不会是专程来同我称兄道弟的吧。”

      萧鹤渊抱臂立着:“是有一问。”
      “请说。”

      “苍狗吞日,长河震怒。”萧鹤渊轻声问,“是真的吗?”
      明月楼微顿,她本以为萧鹤渊会问为何会认为谢酌就是太子萧煦…诸如此类,毕竟在萧鹤渊看来,她这个人大概是疑点颇多。明月楼将棋罐放回桌案,突然就不再想计较萧鹤渊方才的捉弄了。
      不愧是日后的千古一帝啊。
      她看向独倚阑干的萧鹤渊:“…十之八九。”

      竹楼上的风大,明月楼有些冷,便拢紧了披风。她一边系着结,一边望向沉默了许久的萧鹤渊。楼外风雨声嘶嘶,风过时吹起萧鹤渊的袖袍,他闲散地坐着,下巴轻搁在臂弯里。
      人的性格或许能伪装,但周身的气度却不能一朝改变。不论萧鹤渊怎样尽力掩饰燕王的痕迹,明月楼却依然能捕捉到令人难以忽略的少年意气。

      作为研究大兖文学史的学者,明月楼也研究了萧鹤渊数年。这是一个令文学界为之深深着迷的人物,他对于文学史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和价值。

      但眼前的萧鹤渊和任何史料里记载的都不一样。明月楼心有所动,她回想起那些伏案孤征,秉烛夜游的时日,无论史料再怎么详尽,她怎么去挖掘一个人的生平,总是有种力不从心之感。就好像在隔着千年的冰封去触碰一个亡人。

      那太遥远了,可此时又那么近。眼前的萧鹤渊不是头戴冕旒的帝王,而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是她不曾读过的,也是她不曾有过的体验。
      眼前的少年会大笑,会疑惑,会怔愣,明月楼终于有了一种突破次元去触碰纸片人的实感。她本以为和古人之间总有隔膜,但她还是低估了萧鹤渊这个研究对象对自己的冲击力。

      明月楼起身行至阑干旁,和萧鹤渊并立。她有很多话想要说,但都太不合时宜,最后只是说:“…殿下,你会救他们的。”
      萧鹤渊明眸望过来,语气莫名:“胡言乱语什么呢。本王一混吃等死的藩王,做什么僭越大政之事。”
      明月楼笑容平静:“殿下今日来就是已然想好对策了,不是么?毕竟我一子落错,已然满盘皆输,这画没有落入皇太子手里,反而被殿下察觉。我又突发重病,没有精力操心这些事情,殿下有足够的时间将我做的布置尽数毁去。”
      “今夜本就是多此一举。”
      萧鹤渊长眉一挑:“…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本王似的。”

      “那么殿下今夜为何要来呢?”明月楼不怀好意地一笑。
      萧鹤渊一愣。
      他清咳一声,眼神微微躲闪:“都说了本王是来探病的。”

      明月楼莞尔一笑,朝萧鹤渊伸出手,像是要讨要什么:“空手来啊。”

      萧鹤渊被她气笑:“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地向本王讨要东西。”
      明月楼皱眉,不满道:“可你也拿走了我的画啊,虽然他是赝品,但也是我一笔一笔画上去的好吗。”

      萧鹤渊表情不耐,眉眼却透着温和的笑意。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盆昙花,将其轻搁在桌案上:“拿去,送你的。”
      他略有些负气:“不过…不太好看。”
      坛身洁白如云,却在夜行时沾染上了泥点。

      这一次换明月楼怔愣了,她不顾脏污,用自己洁净的衣袖擦干净了泥点:“还真有…它什么时候会开?”
      “就这两天了。”
      萧鹤渊看着那泥点,问:“你喜欢吗?”

      “喜欢。”明月楼顿了顿,“不过太短暂了。”
      雨停了,东风却起。交织纷飞的落蕊在暗夜里显示出更加温润的色泽,如同落满灰尘的釉瓷瓶,风一吹,又露出原本的光华来。
      萧鹤渊见雨停,便起身告辞。

      他笑起来依旧懒洋洋的,俊美的面容格外引人注目,连霓虹都要逊色几分:“小娘子,皇兄平生最不喜姻缘强求,若是小娘子执意退亲,直言便是。”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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