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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淮北之枳 ...

  •   《大兖史·本纪第五》有载:“帝善音律,犹善古琴。”明月楼曾为此找过不少史料试图进行深入了解,与此相关的记载大多散见于时人的私集里,但都是侧面的转述,且太抽象了。这个时期的音乐理论仍停留在用一个抽象名词去解释另一个抽象名词的阶段。在好一番沧海桑田以后,明月楼已经很难去还原这段记载的本来面貌。

      这把琴和萧鹤渊的字体一样,消失在历史的洪流里。

      萧鹤渊调了调琴弦,信手轻拨,如高山流水,泉泉淙淙。曲还未了,一时暖风拂动,落了萧鹤渊满身细蕊。他不觉微怔,轻捻一朵,却依旧洇出些汁液将香气染上指尖。

      他是来道别的,明月楼默默想。

      萧鹤渊这一走,便是真正入这乱世了。
      以崇贞十四年为界,萧鹤渊的人生被横刀斩断,成为泾渭分明的两个时期。没有哪一个人的前半生像萧鹤渊这般短暂,这是学术上的概念,但明月楼此时却觉得那么贴切。

      后世人有云:“大兖明熙帝萧鹤渊,一生杀至亲,破敌国,亡谋臣,踩着众生脊骨坐上帝王宝座,此为天生帝王骨。”
      多么冷漠而有失偏颇的定论。

      然而至此,杀亲之名已成。

      明月楼忽然觉得自己足够幸运。
      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她的学术初心其实是萧鹤渊。但萧鹤渊太热门了,在文学史这个专业里,十个人里有八个人是为了萧鹤渊而来。明月楼有些骄傲,她不想让自己的初心沦为商场里普通的快销品。

      再后来她去了古文研究所,跟着位老先生继续研究大兖文学史。在这些年的学术生涯中,明月楼也拥有了不少的研究成果。反而是堪称学术初心的萧鹤渊,她在研究了他这么多年以后仍旧一筹莫展。如此,从最初的不愿说变成了羞于启齿。
      她失去了方向。

      可如今,萧鹤渊鲜活地存在于她的生命里。明月楼忽然有了新的方向,那就是——弥补缺漏。
      除了自己,没有人见过萧鹤渊的挣扎和坚守,眼泪和哽咽。有了这些不为人知的瞬间,才能拼凑起一个完整的萧鹤渊。

      这是她身为执笔人的使命。

      几棵歪脖子树将柔枝探进竹楼,明月楼拨开枝叶,上前道:“在我的地盘上奏乐,可是要付钱的。我见公子生得好看,心下欢喜,便少收些。”
      说着,明月楼抬指比了个数字。

      萧鹤渊唇角微提,倒也配合她:“二十两?”
      明月楼摇头,加重了语气:“二百万两。”

      萧鹤渊抬眸看她,似是为难:“…便是将我卖了也不够这二百万两。”
      “好说啊。”明月楼笑起来,纨绔似地朝萧鹤渊一抬下巴,“你卖给我呗,就抵了这二百万两。”
      “卖给小娘子…也不是不行。”萧鹤渊眼尾上挑,勾出几分耐人寻味的弧度,“只是不知小娘子买我…是有何用?”

      明月楼倏地凑近,二人鼻尖几乎相抵,近得能望见对方眼眸里的星子。明月楼略一歪头,忽然一笑:“那当然是…”
      萧鹤渊眸光不由自主地一亮。

      “当然是洗衣做饭打扫烧水咯。”明月楼起身,哈哈大笑。
      萧鹤渊见明月楼这般高兴,也轻轻笑起来:“就这么好笑吗。”
      萧鹤渊虽然笑着,但笑意却是淡淡的,只眼尾微微勾着几分弧度。

      白玉簪子沉甸甸地压着他。

      明月楼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忘了也好。”
      “嗯?”萧鹤渊像是没听清。

      “如果过去太沉重,那就都忘记吧,我替你记着。”明月楼轻声细语,却如惊雷炸响,炸得萧鹤渊耳畔轰鸣,“琴也好,字也好,少年意气初心抱负也好,不是没有人记得。”

      “我会都记得。”明月楼认真地看着萧鹤渊,“所以…教我弹琴吧。”

      萧鹤渊僵在原地,一股血液直冲头顶。

      背后竹涛声阵阵,明月楼不慌不忙地盘腿坐下:“…一曲千金,若是再拜师,欠人金银的就成我了。”
      “欠着吧。”萧鹤渊忽然轻声说,“我也不会让你洗衣做饭打扫烧水。”

      “那就是收了我这个徒弟咯。”明月楼笑了,指尖轻点着几案,“我可以学什么曲子?”
      “但凡你想学,我都能教。放眼整个大都,不会有人在古琴一道上胜过我。”
      落叶声簌簌,明月楼端详着萧鹤渊,突然觉得又瞧见了他身上的傲气。江南的烟雨碰上明媚的春光,拂去了凉意。
      他们凑在一处,就忘了这江湖风波。

      明月楼说:“那我要学《潇湘水云》①。”
      “口气不小。”萧鹤渊的声音有些哑,但明月楼没察觉。
      小竹楼里只有一张书案,上面立着扇阔大的桌屏。萧鹤渊抱着琴走过去,只见书案上零零散散地堆放着作画的墨汁和画笔。

      “等我把这桌屏换一个位置。”明月楼说着就要来拿,萧鹤渊微微侧身,正好挡住明月楼。他俯下身来端详着那扇还未完成的桌屏。绢本泥金设色,其上山山水水由水墨画成,江心之中,用墨笔勾勒了一只小船,上立二人。

      “这画中二人是?”萧鹤渊轻声问。
      明月楼在萧鹤渊身后探着脑袋:“立于船头的是船夫,船身处凭栏而望的是楚国王子。”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②。”萧鹤渊的神色有些古怪,“…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②。这扇屏风…”

      “是给阿玄的。”明月楼坦然道,“他年底就要及冠了,这扇屏风是我答应他的及冠礼。”

      萧鹤渊倏地没了声音,他看着那还未完成的桌屏,只觉得分外刺眼:“…你同小侯爷…”他话只说了一半,后面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明月楼没能听清。
      “阿玄喜欢《越人歌》,一定要我画这幅。”明月楼将桌屏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香几上,随口补充了一句,“还挺难画的…”

      “够了。”萧鹤渊抿紧唇线,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这么抗拒。他猛地拉过明月楼,带着她在书案前坐下,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学琴要静心,不要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明月楼下意识挣扎,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逃脱萧鹤渊的控制:“…等等。”

      “五音发自心肝脾肺肾。”萧鹤渊像是听不见,他握着明月楼的手,开始轻轻拨弦,“要融会贯通,须得做到‘松’与‘静’。”

      “用力不要过甚,即为‘松’。”萧鹤渊说着放松,却没有退开。明月楼避无可避,后背紧贴着萧鹤渊犹如铜山铁壁的胸膛,偏偏他说出来的话那么平静而无辜,“心无旁骛,意在弦外,即为‘静’。”
      “我懂了。”明月楼指尖无意中拨动了丝弦,“铮”的一声,在这竹楼里久久回响,“教曲子吧。”

      萧鹤渊带着明月楼拨了几下弦,拨得很快。明月楼像是没记住,她试着自己拨了一遍,果然漏了音。萧鹤渊并不说什么,他只是沉默着带着明月楼重复一遍又一遍,然而明月楼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出错。

      “我是不是很笨。”明月楼回看着萧鹤渊。
      “嗯。”萧鹤渊也垂眸看着她,“是很笨。”

      “……”明月楼收回视线,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了,“我一直以为你是很会讨女孩子欢心的那一类。”
      萧鹤渊仍旧握着她的手,他攥得很紧,二人相贴处逐渐烫起来:“…我一直不会如何讨你欢心。”

      清风乍起,庭院里碧绿华盖晃动,竹叶在风中轻轻飘落,似一叶扁舟。偶有几片飞动着,落进明月楼发间。萧鹤渊替她摘下来,扔在古琴丝弦上:“…你讨厌我了吗?”
      “没有。”明月楼几乎是立刻说,她默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回首,“…你示范得很快。”
      “嗯。”

      “你故意的。”明月楼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道。
      “嗯。”

      “你在拖延时间。”明月楼最后说。
      萧鹤渊没否认:“是,我是在拖延时间。”

      明月楼眨眨眼,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为何如此…”
      “…因为我是个贪心不足的人。”萧鹤渊轻声说,“我想把你拴在身边,根本不想放你走。”
      明月楼倏地哑口。

      “是你先越界的。”萧鹤渊神色不变,眼却红了,“…蓁蓁,你比任何人都要狠心。”
      “我没有。”明月楼很慌乱,她脑子里乱成一团,不知从何说起,“…你对我来说太特别了…我需要时间。”

      “好。”萧鹤渊忽然不忍心再逼她,“…想多久都可以。”
      “你对我太好了。”明月楼抬眸看他,“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

      “因为我心悦你。”萧鹤渊暗哑而认真地说。

      “江南第一面,你只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我此生不会再遇上这样一个人。”萧鹤渊抬指碰了碰明月楼的眼尾,“我以为乍见之欢不会长久,可不知道什么时候,等我回神时,你已经擅作主张地在我心里占山为王。”

      这回轮到明月楼僵住了,她愣了片刻,忽然问:“…那是种什么感觉?”
      萧鹤渊也看向她,二人对视着,萧鹤渊没忍住抚摸明月楼的面颊:“…想吻你的感觉。”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萧老师今日在线教学。
    ①《潇湘水云》是一首中国古琴曲,无射均(紧五弦)定弦。作者为南宋古琴演奏家、作曲家、教育家及浙派古琴的创始人郭沔。这首曲子学起来会比较难。
    ②出自《越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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