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梦杂记》玉京箫

22、乐莫乐兮

　　庭院深深。
　　萧鹤渊洗漱完，松松地罩着件凝夜紫宽袍，由杨毅掀帘，俯首跨入书房。窗外鸟鸣噪噪，乔桢凝神听着，一时没留意萧鹤渊的到来。

　　“先生料事如神。”萧鹤渊在案前坐下，“陛下果真准了本王的奏请。”
　　乔桢遽然回神，见萧鹤渊罕见地戴了支白玉簪。他反应了一两秒，才轻轻颔首：“非臣妙算，是殿下时运俱全，占尽天时。陛下忌惮四大家早就有迹可循，若不是陛下忌惮柴桑周氏，也不会有穆尔罕。如今陈氏倒台，揭露出世家积弊，陛下为着和四大家博弈，也一定会准了殿下的奏请。”

　　杨毅扶着茶壶，替二人看茶。萧鹤渊端着茶，胃里却还有几分不适：“…本王去往长河后，京城诸事就有劳先生了。”
　　“臣定当竭心尽力。”乔桢将茶盏盖上，沉吟道，“等殿下从长河归来，就可以走下一步棋了。”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①大兖文士众多，这些年可谓是在世家的夹缝下艰难求活，但也并非毫无突破。昔日内阁首辅王衡在时，寒门士子在他的带领下，再一次跻身朝堂，有了和世家对峙的实力。但随着妖书案爆发，王衡等一众阁臣被贬，世家再一次把控了朝堂，寒门被打击得一蹶不振。”

　　“相比未知品行的齐王，寒门会更属意从百姓中走出来的殿下。从雪原驻军到长河赈灾，殿下守国护民，已然获得了民心。”日头渐升，乔桢迎着日光，他说，“但这还不够，世家盘根错节，想要一击即中，难于登天。所以殿下不能只靠寒门，殿下要分化世家。”

　　萧鹤渊似有所感，胃里一阵收紧。
　　“世家里有一支非常独特的存在，他们在漫长的门阀演变中处于世家和寒门的中间位置。”乔桢的声音轻而缓，却在聒噪的鸟鸣声中一字不漏地钻进萧鹤渊的耳里，“那就是朝歌明氏。”

　　“殿下要娶明氏女。”

　　萧鹤渊沉默了。
　　枝头上的翠鸟叫累了，栖在高处梳理着自己的羽毛。萧鹤渊注视着窗外晴日，发觉自己在这一刻想的很少。阴谋算计皆被他抛诸脑后。他只有些遗憾，高大的树冠张牙舞爪地遮挡了视线，他看不见小竹楼。

　　“在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有些事避无可避，有些情难以为继。我可以都失去，也可以都背叛。”萧鹤渊立在这里，皇城的脚下，距离养心殿那把龙椅仍有千步之遥，但他已然察觉到了冷意。

　　翠鸟的翎羽在空中打着旋儿坠落，萧鹤渊默立着，他慢慢说：“唯有她…不行。”
　　***
　　萧鹤渊说下这句话的同时，明月楼在菡萏院接见了位不速之客。

　　张离离到时，明月楼还在榻上贪睡。瑶池手忙脚乱地拢开纱帐，将明月楼扶出锦衾：“小姐快醒醒，雁塔张氏的小姐还等在前厅里呢。”

　　明月楼还沉在梦里，眼神迷蒙：“…谁？”
　　“雁塔张氏的小姐，张离离。”

　　明氏重礼，没有让客人久等的道理。菡萏院里忙作一团，但等明月楼收拾好，张离离也已在前厅将一壶银针喝见了底。
　　“蓁蓁失礼，让张娘子久等。”明月楼朝张离离歉意一笑。因今日慌忙，瑶池梳髻时遗落了一缕头发，随着动作垂至肩前。

　　“是妾不请自来，若是细究，也应是妾失礼才是。”张离离忙起身，朝明月楼行一女礼。因着萧煦薨逝，他和张离离的婚约再度受到众人关注。近日京中多有闲言，多是为着张离离在芙蓉宴上的举动，对其祖上乡野武夫的出身进行了一番明里暗里的嘲讽。

　　芙蓉宴后明月楼没有再见过张离离，今日一见，见其行有礼，举有节，从头至尾一丝不苟，礼仪廉方至此，却仍有好事者指手画脚，不免心中冷笑。
　　世人总是喜欢对自己并不了解的东西大放厥词，以掩饰自己的愚蠢与无知。

　　明月楼扶着张离离回到梨花木方桌前坐下，她将碎发挽至耳后，对张离离友善一笑：“不知张娘子今日来是为着何事？”
　　“妾不日离京，临行前将此物物归原主。”张离离身后侍女奉上一宣和装式的书画，张离离接过，将其轻推向明月楼。

　　明月楼没动，她认出是那日芙蓉宴上和敬公主赐给张离离的《无名书》：“此物本就为娘子所得，又何言物归原主。”
　　张离离似是没料到明月楼会拒绝，她有几分无措，下意识地咬着下唇：“…妾只是以为小娘子会喜欢。”张离离说这话时不自觉地流露出小心翼翼的神色，日光透过竹帘铺在她素净的如意裙上。张离离微一动作，避开了日光，敏锐又敏感。

　　“…我是很喜欢。”明月楼笑起来，“但我不能白拿娘子的东西。”
　　“不如…我也回赠娘子一二。”明月楼领着张离离往内院走，藤萝翠竹，廊道幽幽。张离离谨慎地和明月楼隔着距离，垂着眸没有出声。明月楼回首看她，笑问：“张娘子是要回雁塔了吗，怎么不在大都多留些时日。”

　　“妾要去大慈寺替无辜受难的百姓念经祈福。”张离离的声音很轻。
　　明月楼倏地哑口，半晌后说：“…是因为和萧煦的婚约吗？”
　　张离离将头垂得更低了，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袖口。明月楼有几分难过，在这段婚约里，张离离总是被动地承受一切。眼前人的敏感让明月楼不能表露出自己的同情，她结束了这个话题，将张离离领进自己闺房。

　　明月楼：“你平常都看些什么书？”

　　明月楼的闺房更像书房，方桌上笔墨纸砚齐列，木椅脚踏旁堆满了书籍，甚至近旁高几上也铺满了麻纸。这府里多为男眷，少有人会过来，久而久之明月楼也忘了这里是怎样一幅凌乱模样。她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抱歉，我事先不知道会有人来，这里太乱了…”

　　张离离轻轻摇头，她看着面前摆满了书卷的书架，有几分愣神：“…这些书都是小娘子的吗？”
　　“是我的。”
　　张离离轻而缓地一眨眼：“这样多的书妾只在父兄的书房里看见过，爹爹不许妾读太多书。”她垂着眸子，声音也渐渐低下去：“…小娘子那日所说的《洛神赋图》此前妾也从未听过。”

　　明月楼此时的情绪堪称复杂。
　　中华上下五千年，漫长的文明演进之路，背负重担的女性究竟在其中踽踽独行了多久，忍受了多少冷嘲热讽，才能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书桌。

　　“以前不知道不要紧。”明月楼踮着脚，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诗经》。她轻轻拍去其上薄薄一层积灰，将它交至张离离的手里，“可以从现在开始，试着去了解他们。”

　　“…女子也可以吗？”张离离下意识发问。
　　“当然。”明月楼笑着揽过张离离的肩膀。在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她开始试着对大兖王朝的一名女子进行现代化‘教育’。
　　“这个世界上对众生唯一公平的就是智慧。虽然我们才认识不久，但是你若是有任何阅读上的疑问，都可以给我写信。”

　　***
　　张离离没有在明府呆太久，虽然仍有些犹豫，但她走前还是带走了那本《诗经》。
　　明月楼独坐在书案前，打开了那卷《无名书》。

　　齐思勉的书法如其人一般丰筋多骨，笔意收敛，因此也有略显僵硬之处。明月楼看着眼前的《无名书》，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萧鹤渊那封自请治患的文移。
　　几乎一样的笔锋走势，沉稳的点横钩撇，再不见少年锋芒。

　　戒尺落下一百三十次，在掌心留下难以愈合的红痕，也还是随着年月的增长消弭不见。曾经不肯服输的少年，为此和老师闹得鸡飞狗跳。可如今却是在火光中沉默着，将过去这么多年烧成一地死灰。

　　明月楼心上隐隐作痛，没能留住那光华靡丽的字体，也没能留住江南云烟下飞扬的少年。

　　明月楼还在就学时导师常对她说，虽然我们是客观而严谨的学者，但只要我们的笔端会产生文字，就算半个文字工作者。
　　文字工作者要有悲悯心。

　　“悲悯心…听起来好抽象。”那个时候的明月楼总是这样说。
　　导师听完总是笑笑：“悲悯心不是高高在上的同情，也不是保持善心。悲悯心意味着设身处地，意味着直面牺牲和丑恶的勇气。”

　　明月楼将《无名书》放回书画缸，起身往小竹楼去。置身假山怪石中，明月楼望着青松翠柏掩映燕王府的亭台楼阁，忽然发觉自己的领悟力好像着实有些差。

　　她好想问问导师。
　　她崇敬萧鹤渊，不自觉地想要追逐他，为世人不知他而愠怒，也为他的苦难而心痛。
　　这到底是文字工作者的悲悯…抑或是别的什么。

　　明月楼呆立在小竹楼下，半晌后撩袍拾级而上。
　　今日的天气堪称温和，天幕和当年在江南时一样微泄着天光。明月楼登上最后一阶，抬眼就看见了当年的不速之客。

　　竹楼里盛满日光，萧鹤渊席地而坐。凝夜紫宽袍下，手腕迎着日光明如白瓷，他随手拨着琴弦，倾泻出不成调的曲子。萧鹤渊听见声音，在一阵鸟鸣声中望过来。目光交错的一瞬间，明月楼的呼吸被攥住了。

　　这样平静而闲适的午后，枕着琴声消解困意，似乎是只能发生在江南的艳遇。明月楼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们依旧是不知愁滋味的闲王和官家小姐。

　　但明月楼知道，一切早已覆水难收。

　　萧鹤渊头顶戴着的，不知是哀悼哪一位离人的白玉簪。
　　他至死也没有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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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①“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语出《晋书·刘毅传》感谢在2023-04-30 20:19:51~2023-05-01 22:1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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