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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入幕之宾 ...

  •   夜凉如水。
      屋内垂着竹帘,挡去了院中的残春之景。
      乔桢穿着春月里最单薄的衣衫,就立在书架下,像是在发着呆。

      萧鹤渊仍未来。
      乔桢在这里没见到旁人,只一个家将打扮的大汉守在这书房外。那大汉替自己传话后就恭恭敬敬地将自己请到了书房,但绝口不提燕王何时来见自己。

      这是要他等的意思。
      太子已死,齐王尚幼,燕王在这京中顿时炙手可热。想要成为燕王的入幕之宾,乔桢下意识挺直了脊背,等上一时半会儿算不得什么。只是萧鹤渊这样的傲慢姿态本身就代表了太多深意,这是萧鹤渊给他的警钟。

      这不是个好侍奉的主子。

      乔桢正呆楞着,就听书房外檐下铁马摇出了当啷声。杨毅替萧鹤渊掀帘,萧鹤渊大步入内,坐在了书房内唯一一把木椅上。
      烛火轻晃,照亮萧鹤渊深邃的五官,已看不见方才动情的红痕:“本王昨日迁居至此,日间劳累便歇得早了些。这府中也没有家仆,只一个不顶事的门神,让大人久等。”

      “殿下金枝玉叶,不敢当此大人之语。”乔桢拱手,“下官深夜造访,实是失礼之举。”

      岂止失礼。
      萧鹤渊心中冷笑,京官私交藩王,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下官胆大包天,先请殿下恕罪。但社稷危难前何以思取保全自身,臣确有事欲报殿下。如今东朝覆灭,储位空悬,魑魅魍魉已蠢蠢欲动。齐王尚幼,其母赵氏虽得圣宠,然赵氏母族衰微,等来日恶犬扑食,一个赵氏连塞牙缝都不够。在天下这盘棋局中,谁都可以是执棋人,但只能有一个胜者,也只会有一个胜者。”

      檐下铁马仍在响,乔桢凝神听着那声音,说:“…那便是殿下。”

      “放肆!”萧鹤渊猛地拍案,低声呵斥,“此事自有圣断,岂由你我妄论。”
      “是否妄论殿下不妨听完再行定夺。”乔桢面色不改,他倾身跪倒,“那时下官但凭殿下发落。”

      萧鹤渊冷面不语,乔桢只作不察,续道:“当年太/祖一统海内,天下英豪云集响应,鞠躬尽瘁,立下扶王追随之功。定国后,太/祖封赏有功之臣,但只有四个家族封了侯爵,这便是四大家的由来。”

      “朝歌明氏,柴桑周氏,洛阳陈氏,雁塔张氏,其中明、陈为禽①,周、张为兽②。太/祖此举亦不免有任其相互牵制,互为平衡之意。当年周靖用赫赫战功为其女换来了和明氏的婚约,自那以后四大家内部势力发生了分化,周、明二族隐隐占了上风。可如今看来,工部贪墨案之前,陈、张二族却更为煊赫。”

      “这是帝王之术。”乔桢抬首看了萧鹤渊一眼,“文武结合本就是大忌,哪怕周明二族本为忠臣良将,但一纸婚约履行后,在陛下心中这二族便与叛臣逆贼无异了。张氏出身乡野,祖上是真真正正的武夫,但张氏女仍旧成了今上的中宫皇后。这就是四大家如今以张氏为首的原因。”

      萧鹤渊靠着椅背,手搭在椅把手上,默了少顷:“本王不过靠着食邑混口饭吃,四大家如何与本王并无干系。”

      “便是如此,这也只是四大家内部此消彼长,他们仍将长期存在于大兖的朝局之中。殿下说四大家如何与殿下并无干系,当真如此吗?十一年前,北戎将天家密事透露给尚幼的太子殿下,十一年后穆尔罕故技重施找上了殿下。那北戎人当真如此手眼通天吗?”

      “祸起萧墙,而非颛臾,这句话当真不错。北戎人贪婪无比,小恩小惠难以征服他们。能在十一年前就让北戎人为他所用,放眼整个大兖,只有四大家有这样的手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今的四大家就是大都的沉疴,非刮骨疗伤不可。”乔桢侧目,紧盯着萧鹤渊,“殿下不要忘了,藩王就藩后非圣旨召回否则不得返京,但殿下自雪原归来后便久滞京城,连新宅都置办了。殿下如今…还是藩王吗?”

      萧鹤渊倏地俯身,让乔桢整个人处在他的阴影之下。
      这个人太可怖了。来之前萧鹤渊看了杨毅的呈报,才对今日的工部贪墨案有了初步的勾画。这个乔桢无疑是浓墨重彩的一笔。身为工部左侍却和张明甫这个内阁阁老联手,如今又在他这个藩王面前条分缕析地剖解张明甫身处的四大家。
      这样年轻的人,今日是谋士,来日就是权臣。

      气氛微妙地凝重,乔桢敏锐地意识到了杀意。

      他跪在地上,在萧鹤渊的绝对压制下俯首称臣。乔桢穿得单薄,人也单薄,正如史书所载:“面容清癯,秀拔玉立”。
      这样的人,看上去是格外温和的,难以想象他曾在养心殿里对强大过自己百倍的敌手步步紧逼。

      “下官是太子殿下留下的刀。”乔桢在漫长的寂静后开口,四肢因久跪而变得有些僵硬,“名马只有在草原才能驰骋,宝刀要在英雄手中才不会生锈,这便是下官的来意。”

      萧鹤渊无疑是个聪明且傲慢的主子,在这样的主子面前要懂得藏拙,但又不能太过谦卑,因为他们往往目中无人。这不是个好把握的度,但乔桢足够坦诚,他向萧鹤渊袒露自己的野心,但又心甘情愿地被萧鹤渊摁住后脑,将他拖举到更高的位置。

      更何况,他还有萧煦这张底牌。

      乔桢从怀中摸出张便笺,呈交给萧鹤渊:“此乃太子殿下临行前手书,殿下一看便知。”
      萧鹤渊没有动,他垂眸盯着乔桢,好似在思索是否有这个必要。

      乔桢咬紧牙关,在等待中背上渗出了汗。
      半晌后,桌椅轻响,萧鹤渊倾身,两指一并抽走了乔桢手中的便笺。

      普通的纸笺,上书寥寥数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③

      没有落款,也没有章印,和萧煦的离去一样干干净净。
      萧鹤渊面上表情微变,他默了少顷,才说:“大人方才说四大家相互制衡,此消彼长,可如今陈氏已是弃子,太/祖时形成的四方角逐之势难以为继,大都世家格局至此重新洗牌。”

      是萧煦打破了世家的平衡,他以自己的母族陈氏为祭,替萧鹤渊破开了世家的壁垒,为毫无根基的他在大都挣得了一席之地。萧煦在时,萧鹤渊甚至连进入棋局的资格都没有,可如今萧煦已死,世家便要重新选择扶植的对象。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群雄四起,乱世将至。
      面前的鎏金异兽纹铜炉点着沉水香,层层袅袅,只是未及高空便消散了。乔桢望向萧鹤渊的目光一时有些复杂:“今夜前星陨落,山河震荡,明日就是新的天地。不论殿下是否瞩目那把龙椅,都已然走在这条路上。”

      萧鹤渊盯着那铜炉,桃花眼前一片朦胧,像褪色的水墨画,什么也看不清。
      十一年前,他被迫离开京城;十一年后,他又被迫走上夺嫡之路。他的一生是受制于人的一生,是身不由己的一生。

      萧鹤渊沉默着,听檐外铁马又晃了起来。窗外浓云如墨,风中树枝抽打上燕王府高耸的檐角,噼啪作响。
      这大概是崇贞十四年最后一场春雨了。

      “幼时我常听老师讲,投死为国,以义灭身④。皇兄是为百姓生,为大义死的人。”
      “而我,也注定要走上一条国生我存,国死我灭的道路。这一路注定凶险万分,谁都可能命丧中途,死节不保。但我必须去做,这意味着不再受制于人。”萧鹤渊起身,将乔桢从地上扶起,“如今乱世硝烟将起,先生可愿展吕望之大才,施子房之鸿略⑤,将一身经纶卖于我,助我汲汲救时,重肃朝纲。”

      乔桢眸中镇静,喉间哽咽:“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⑥。太子殿下使臣以礼,臣却未能事君以忠。太子殿下将臣留下,是让臣守护殿下这捧火星。臣一身瘦骨,愿化利刃,助殿下斩万难。”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①②文官用飞鸟,像其文采也,武官用走兽,像其猛鸷也。周、陈为文官,张、周为武官。张氏如今的当家人张明甫如今虽是文官,但张氏是武将出身,在第十三章有提到过~
    ③出自屈原写的《九歌·少司命》。意思是悲伤莫过于活生生的别离,快乐莫过于新相交的知己。
    ④“投死为国,以义灭身”出自曹操《述志令》
    ⑤“展吕望之大才,施子房之鸿略”出自《三国演义》
    ⑥“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出自《论语·八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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