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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天上人间(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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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毅在燕王府正门外立了一个时辰。
太子府的火光渐渐暗下去,大都复归寂寂无声,今夜的一切仿佛只是场梦魇。
杨毅双眼疲惫,他冷峻地扫了一眼浓稠的夜色,心知此夜难眠的不止是燕王府。他知道萧鹤渊今夜去了哪里,这也是他不能声张的原因。太子府这场火来得无名,燕王不能沾上一点火星。
杨毅在僵立中独自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见不远处巷口转角来了一人。
“…殿下!”杨毅眼中疲惫一扫而空,他急忙迎上去,想要接过萧鹤渊背上的明月楼。
萧鹤渊径直略过他:“去请医官。”
明月楼从萧鹤渊背上抬首,一瞧四周,知道这是萧鹤渊在城东的那处宅子。萧鹤渊才搬进来,府中一个家仆也没有。
进了寝殿,萧鹤渊将明月楼安置在大红酸枝罗汉床上,被褥都是新换的,扑鼻一阵皂角的清香。医官被杨毅领进来,一见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又无纱帐遮挡,眼珠顿时骨溜溜地乱转,简直不知往哪安放。
萧鹤渊蹙眉,倾身挡住明月楼:“…杨毅你脑袋被驴踢了吧,就这么把人带进来?”
杨毅今夜本就心神不定,再加之府中从未有过女眷,一时情急哪注意得到这些。他一摸脑袋,两步上前,捂住了医官的双眼。
萧鹤渊:“…?”
明月楼:“……”
杨毅反应片刻,恍然大悟,自觉地把眼睛闭上了。
萧鹤渊嘴角一抽,清理门户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
明月楼默默往罗汉床里挪了挪,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大人将金疮药留下就行…对了,还有治烧伤的药膏。”
萧鹤渊倏地扭头,明月楼慌忙摆手:“不是我要用…”她抱着被褥,无意识地揪着被面上的暗纹,却闻到了不属于皂角香的第二种气息,而且有些过分熟悉了。她抬臂嗅了嗅自己的袖口,这种熟悉感就更强烈了。
“这都是杨毅那厮弄的。”萧鹤渊一把夺过被褥,乱揉成一团往角落里塞。明月楼狐疑地看过去,到底没说什么。
萧鹤渊寻来一雕花梨花木墩子,垫在明月楼双膝下。明月楼此时穿的依旧是早晨那件藕色刺绣荷花裙,天地巨变,也不过一日而已,想来竟有些可笑。
萧鹤渊将装着金疮药的小瓷瓶留在一旁的木香几上,垂眸低声说:“我就在一旁,不会走远。”明月楼注视着那道瘦高的身影消失在偏殿的锦屏后,不免有些发愣。她其实没受什么伤,也用不上什么金疮药,冰冷的瓷瓶被她握在手心用体温一点点捂热。
理智上知道此时应该让萧鹤渊独自呆一会儿,但情感上…明月楼说不清为什么,只是下意识认为萧鹤渊此刻应当很需要一个人陪着他,哪怕什么话也不说。
萧鹤渊靠坐在玫瑰椅上,面前的高束腰马蹄香桌上铺着《春秋繁露图》的残卷。天彻底地昏暗了下来,殿内的烛火映着阴沉沉的影子。脸上的伤口看着浅,却流了不少血。萧鹤渊扣了铜镜,不欲见自己此时狰狞的面容。他试着碰了碰脸颊,方觉疼得刻骨。
前几日才搬进这城东的宅子,许多行箧都还搁置着,没来得及令人取出整理。萧鹤渊打开其中一只木箱,里面堆满了他幼年的手书。萧鹤渊将其丢进铜盆,又剪了一点烛焰,将手书烧了个干净。
烈火毕剥,手书无力地沉没,一地死灰。
明月楼默立在锦屏后,终于知道为何萧鹤渊早期的字体未能流传后世了。
流水落花春去也。
院中杜鹃栖在树顶,嘶啼泣血,声声好似“不如归去”。
手书下放置着一把古琴,那是萧煦多年前送萧鹤渊的生辰礼。萧鹤渊呆立片刻,抬指抚过松木琴身,忽觉心上一阵抽紧,半晌后竟吐出一口污血。
“殿下!”明月楼大惊。
“当年的辅佐之誓,死生之盟,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吗…为什么…连你也要逼我…”萧鹤渊痴痴一笑,抽出刀架上的长刀,劈刀就要斩断那古琴,“我本闲王,为何逼我至此!”
明月楼瞳孔一缩,出声阻止:“等等!”
萧鹤渊一愣,持刀的手僵硬地悬在空中,半晌后垂落下来。
“…我喜欢这把琴。”明月楼挡在那古琴前,试着和萧鹤渊打商量,“留下它好吗?”
萧鹤渊眸光闪动,他垂眸盯着明月楼拽着自己的右手,逐渐从滔天的怒意中平静下来。
“好…”萧鹤渊将刀放回刀架,“…留下它。”
伤口在动作间再度撕裂,萧鹤渊将颤抖的右手隐入袖间。明月楼嗅到了血腥的气息,她迟疑着轻碰萧鹤渊的右肩,却蹭了一手血。她不由得怔愣片刻,但没有拭掉指尖血迹。
“脱了吧。”明月楼揪着萧鹤渊后颈的衣领,指尖都在颤抖。
“……”萧鹤渊猛地起身,他护着自己的衣领,低声说,“…我去找杨毅。”
“诶。”明月楼拦住萧鹤渊的去路,泰然自若地说,“我如今是医者,医者眼里无性别,懂吗?”
萧鹤渊好像不是很懂,但他乖乖地任由明月楼拉着,回到玫瑰椅上坐下。
明月楼一扬下巴,颇有架势地指挥道:“把所有衣服都脱了。”
虽然此时并没有心情觊觎美好的肉/体,但明月楼活像个老流氓。她这个半吊子医官第一次无证上岗,还没来得及拿萧鹤渊练手,就先愣在了原地。
无他,实在是萧鹤渊脊背上的伤疤太多了。
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深深浅浅,无一不是伤痛。
明月楼屏住呼吸,魔怔似的碰了碰那道最长且最深的疤痕。
“嘶……”萧鹤渊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正欲逃走就被明月楼摁住。
“别动…”明月楼轻声问,“疼吗?”
萧鹤渊愣了愣,他背对着明月楼,瞧不见她的神色,便下意识作答:“不疼。”
“撒谎。”明月楼说,“都流血了怎么能不疼呢。”
明月楼取出药膏,一点点轻柔地涂抹上去:“殿下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萧鹤渊闭上眼睛,手掌不自觉地在袖中收紧:“《春秋繁露图》…”
“它啊。”明月楼扫了一眼,《春秋繁露图》几乎是从中腰斩,和多年前她在博物馆里见过的一模一样,心中不禁“咯噔”一声。
明月楼收回视线,没有表露:“一幅画而已,毁就毁了。”
“去岁时你不惜生命也要去探寻大漠石刻。”萧鹤渊干巴巴道,“岂是毁了便罢了。”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明月楼停下手上动作,狐疑地看过去。
萧鹤渊再一次哑巴了。
“你知道我去过西南,也知道我在大漠的行踪,这些都是崇贞十年我离开江南后发生的事。”明月楼一眯眼,“莫非…”
萧鹤渊屏住呼吸。
“你派人跟踪我?”
萧鹤渊彻底没了呼吸。
“好吧。”明月楼心中明了,见萧鹤渊沉默也不再逼问。她继续上着药膏,甚至给早就长好了的伤口也抹上一层,像是补上了这些年迟到的安慰,“我这个人呢,没什么大志向,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好好活着。正是因为这些文物弥足珍贵,所以我才更要珍惜生命。只有我活着,才能让这些文物重新‘活’起来。”
“我像珍视我自己的生命一样珍视殿下的生命。所以还请殿下日后不要像今日这般立于危墙之下,白白糟蹋了我的心意。”
其实这番话对于明月楼这个接受过“人本主义”熏陶的现代人来说,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的毒鸡汤。但是对于萧鹤渊这个封建人来说,就的确有些过分沉重了。人陷入泥淖,面对岸上人的拯救也会害怕。因为他已陷得太深,不敢握住岸上人拯救他的手,唯恐自己的沉重会将她也一同拉入深渊。
“你不要这般待我…穆尔罕说得对,我就是个孽种。”萧鹤渊轻声道,“我身边的人,他们都因我而死。”
“才不是这样。”明月楼将萧鹤渊转了个面,让他面对着自己。她抬指亲昵地戳了戳萧鹤渊的鼻梁,“殿下会救很多人的。”
明月楼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没头没尾的,但萧鹤渊却总是愿意相信她,或者说…愿意为之竭尽全力,好让她不对自己失望。
铜盆里的火光灭了,这意味着曾经恣意张扬的少年时光彻底离自己远去。萧鹤渊终其一生都不能走出那场烈火。
真的…好疼啊。
这个世间待他甚薄,他总是在不断失去。可萧鹤渊想,如果有人在此时抱一抱他,他就能咬牙走下去。
“我可以…”萧鹤渊颤抖着紧闭双目,“…抱你吗。”
明月楼没有出声。
萧鹤渊的心彻底地坠下去,坠向一片死水。可是下一秒,雨落了下来,死水泛起涟漪。细雨如棉,将污浊也一同洗去。
是明月楼抱住了他。
萧鹤渊眼角的泪缓慢滑落,明月楼的拥抱解开了他的镣铐,他不必再隐忍,他可以痛哭。萧鹤渊呜咽着,却不再伤痕累累。
***
一炷香燃尽。
“殿下。”杨毅在殿门外来回踱着步,终于没忍住出声询问,“工部有一位姓乔的大人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乔。
明月楼一愣。
难道是…乔桢?
“让他等。”萧鹤渊抹去脸上泪痕,却并未松开怀抱。
明月楼也没动,她微微偏头:“殿下要去见他吗?”
此时到访,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何而来。
还真是…闻风而动啊。
萧鹤渊神色冷峻:“去。”
“好。”明月楼轻轻一笑,她松开萧鹤渊,从行箧里翻出了干净的中衣。萧鹤渊接过披上,他垂眸盯着明月楼的膝弯,低声说:“我要你日后不必再跪任何人。”
在养心殿里,萧鹤渊曾要她“起来”。
明月楼其实没什么感觉,毕竟她并不认为自己是跪着的。“下跪”这个文化符号背后的沉重与绝望,明月楼的感触可以说是浮于表面。对她来说,仅仅是跪久了皮肉之苦有些难忍,她的精神依旧挺立不屈,也不会因谁要她下跪而觉得折辱。
但生活在这个世上的更多的人,他们从身到心都是跪着的。或许封建的文化压制并不能一朝推翻,这片土地上的人仍要长久地跪着仰望君主,高呼万岁。但若逢明君盛世,至少能让他们从佛寺蒲团上站起来,走向田间地头,安心地耕耘收获。
这是可待的希望,也是沉重的责任。
明月楼突然有些后悔。
她所以为的鸡汤是否在萧鹤渊看来,也意味着一种重任。
但萧鹤渊什么也没说,他沉默着将这些重担一一揽过。
而后,昂首迎向前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人的成长总是在失去所有保护神的那一刻开始的。阿渊和蓁蓁都要开始独自求索了。
下章开启第二卷~大婚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