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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天上人间(七) ...

  •   “皇兄!”
      萧鹤渊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重楼在倒塌,萧鹤渊冲入火光,烟尘迷蒙了他的眼,他几乎是拿命在狂奔。整个太子府都淹没在烈火中,头顶横梁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下一秒轰然坠地,萧鹤渊闪避不及,被横梁砸翻在地。

      火星四溅,萧鹤渊背部被点燃。他猛地腾起,震开身上横梁,而后在空地间迅速翻滚,灭了背部火焰。一番动作后,萧鹤渊躺在地上粗喘不止,汗液直流。头顶零星火星溅落,他刚撑起身子闪避,余光中却见一黑影如叶坠落,火舌追逐,连最后的痛呼也被吞噬了。

      “…不…”萧鹤渊双目一红,喉咙撕扯间发不出任何声音。
      烈火追上来,萧鹤渊踉跄着爬起,望向黑影消失的方向,心上顿时如遭重击,疼得他逸不出喘息。
      萧鹤渊手脚发软,在一阵剧痛中颓然倒地。

      太子府的管家刚遣散完家仆,匆忙赶过来,却迎面撞上萧煦坠落。他颓唐地扶着身侧的藤萝架,喉咙间逸出一声呜咽。
      明月楼眼角湿润,她仓促地抹去泪水,没敢看身后绝望的老人。

      管家将卷好的《春秋繁露图》从藤萝架上取下,双手颤抖着递给明月楼:“这是殿下留给小娘子的,令老奴务必亲自交到小娘子手上。这府里的家仆已按照殿下的指令全部遣散了,小娘子也快走吧,这火越烧越旺,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明月楼焦急地望了一眼萧鹤渊消失的方向:“…我再等等。”
      “那老奴就先行一步了。”管家说完,正了正自己的衣冠,而后振臂高呼冲入了火海,“吾主休怕,老奴这就跟来了!”

      火龙飞舞,弓腰驼背的老迈管家也不见了。一片惨淡狼藉中只剩下明月楼一人。
      四周在倾塌,明月楼抱着古画抱头鼠窜。

      萧鹤渊不会困在里面出不来了吧。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就立刻侵占了明月楼的大脑。她在重物坠落的空隙中抱着古画祈祷,嘴里念念有词:“上苍保佑…我明月楼一生积德行善,不该命绝于此…天神在上,神佛在上,那里面可是日后的真龙天子啊。”

      “我可不想成为史上唯一一对烧焦的野鸳鸯!”明月楼一咬牙,也奔入那火光中。她跌跌撞撞地在废墟中穿行,目光飞快地四处搜寻,心想等会儿见到了人一定要将萧鹤渊臭骂一顿:“…燕王殿下!”
      “萧鹤渊!”

      萧鹤渊倏地惊起,他顺着声音的来向望过去,没留意身侧的灯架正朝自己背部倒塌下来。
      明月楼瞳孔收缩,掷出手中画卷:“闪开!”
      常年作战的身体经验让萧鹤渊下意识侧身,躲开了燃烧的灯架。但《春秋繁露图》却沾上火星,其上墨笔彩画迅速烧成了一滩灰烬。

      萧鹤渊慌乱地伸手一捞,用掌心将火星扑灭。但这幅画却是无法挽救了,谢绥题的诗只剩下首联,画上众人各怀心思的面具也付之一炬,只剩下空茫的远山。

      “你疯了。”明月楼跑过来,一把拍上萧鹤渊受伤的手臂,萧鹤渊不禁一声闷哼。
      明月楼无措地收手,将哽在喉咙间的话咽了下去:“…我…”
      萧鹤渊将古画揣进怀里,而后在明月楼身前蹲下,他回首望向明月楼,那双眼里也有烈火在烧:“上来。”

      “啊?”明月楼没想到一肚子苦水还未来得及倾泻,自己的计划就被萧鹤渊从中腰斩。
      萧鹤渊一把抱过明月楼的小腿,将她强制性摁在自己背上,撒开腿跑了起来。太子府的火势过盛,在阴云密布的天垂烧出一片空缺。打更人终于发现了火源,撒开丫子四处叫喊,惊醒了睡梦中沉酣的大都。
      今夜注定难眠。

      萧鹤渊出了太子府,便闪身至街衢檐角下的阴影里一路前行。周遭充斥着人们惊慌失措的大喊,亦有对太子府失火的恶意揣测。今日来势汹汹的锦衣卫令众人心生惶恐,整日闭门不出心里就琢磨着那点子天家事,烈火无疑助长了谣言的滋生。

      “都闪开!”兵马司终于闻讯赶来,马上的指挥使满面肃容,勒马喝斥,“此处戒严,趁乱闹事的都给我拿下。”
      趁乱观望的百姓悻悻地退回去,兵马司的士兵在太子府外的右协街上排成一堵人墙,冷漠地隔绝了往来窥探的视线。兵马司的指挥使镇坐于临时搭建的棚子下,却见夜色中驶来一辆马车。

      车帘掀开,来人烟灰色圆领长袍,竟是个文官打扮。指挥使抖袍起身,亲自往那车帘下传话:“大人可是要往宫里去?”
      “上面下了死令,右协街不得通行,大人只能从左协街绕行了。”

      王衡闻言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意,他朝指挥使点头示意:“…有劳大人。”
      车帘放下,最后一抹火光也消失不见。车内众人皆作文士打扮,王衡身侧那位俨然是当年相国寺前“出言不逊”的弼士。

      弼士眉间焦急,急声问:“如何,当真过不去么。”
      王衡没作声,他顺着车帘缝隙望向太子府的火光,忽然有些恍惚。
      这些年,他教给萧煦的道…是不是教错了?

      车厢内寂静无声,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王衡收回视线,他紧盯着随马车颠簸而晃动的那一豆灯烛,而后叹息着阖上了眼。
      “朝见幼龄,夕闻鹤去,臣哭中涂,拜送殿下。”

      当年被贬谪的朝臣有的寂寂而死,一生功名永远地停在最不光彩的一页,因此朝廷也没有什么补贴,更不提追谥。唯有萧煦特地吩咐人将其骨骸取回,交付给亲人。运气好一些的,他们明里暗里受过萧煦的恩惠,方能回到京中,靠着几分薄田安享晚年。

      这些人如今都在这辆马车的车厢里坐着。这些风烛残年的朝中老臣顶着花白的须发,像多年前第一次拜见稚子储君时一样庄严虔诚。他们不要人搀扶,郑重地朝太子府行三拜大礼。

      “臣哭中涂,拜送殿下。”

      车夫扬鞭,马车于道中疾驰不见。萧鹤渊一步跨三阶,和马车擦肩而过。

      身侧不断有往来的军士,他们口中谈论着太子府的火情。那些声音像是沉在海底,闷闷地发不出一点声响,又像是就在耳边,不断地尖叫重复。
      “太子殿下从高楼上一跃而下。”

      “太子殿下被烈火活活烧死。”

      “谁是凶手…”
      萧煦立于高楼,月光下的人影是那么苍白。他无助的声音像是最有力的控诉:“…阿渊。”

      “谁是凶手!”

      萧鹤渊呼吸急促,脑中混乱。他猛地摇首,像是努力要摆脱什么。那些素昧平生之人口中的字眼如同鞭挞,一鞭鞭都抽在他脸上,疼得他半身麻木。他想回头再看一眼,可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叫嚣—

      “快走,别回头!”

      “别被他们发现你来过太子府,别被他们抓住把柄!”

      萧鹤渊喉间哽咽,他脚下速度加快,冲进一片民舍的阴影下。风呜咽着呼啸,将不知谁家屋檐上的几片残瓦吹落,锋利的瓦片在萧鹤渊侧脸划开几道血痕。

      明月楼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萧鹤渊今夜沉默,却比此前哪一日都要坦诚。他扒下了肆意妄为的人皮,露出身不由己的白骨。他甚至不能畅快地痛哭,所有的咆哮都只能留给无人可见的深夜。

      明月楼原本梗着脖子,整个人僵硬地趴在萧鹤渊的脊背上。可此时的萧鹤渊太孤独了,大都的烟火气一闪而过,萧鹤渊却像是荒漠雪野里的孤狼,这天地留不住他。
      明月楼心里一阵难过。

      她缓缓地贴上萧鹤渊的脊背,下巴抵住他的肩窝,将他当作这天地间唯一的依靠。
      萧鹤渊步履一滞,他清晰地感知到呼吸扑上脖颈时带来的温度。这太诱人,如若有一天他要离开,这一定是他能想到的世间最好的挽留。

      明月楼右手从萧鹤渊的侧腰处垂落,掌心覆上他的手背。萧鹤渊迅速回握,力度之大,几乎令明月楼有些疼痛。
      但她没有声张。

      明月楼整个人又向上挪了挪,抬高头轻压住萧鹤渊的头顶,拥抱着,像是个保护的姿势:“…殿下,我害怕。”
      萧鹤渊一怔,他回首对明月楼艰难一笑:“…别怕,殿下在呢,谁也不能伤害你。”
      二人对视,明月楼在萧鹤渊安抚的目光里红了眼。

      萧煦死了。
      但萧鹤渊还活着,齐王还活着,大都又将陷入新一轮的夺嫡争斗。
      这注定是条你死我活的不归路。
      从太子府出来的那一刻,萧鹤渊就已然做出了抉择,由不得他想与不想,要或不要。他都必须握紧手中刀,谁敢阻拦他,那就是敌人。

      世界在倾塌,谁也不能确定今日的友生来日是否会成为敌手。
      但此时无人在意这一点。
      他们在落日的追逐下狂奔,赶在天色将曙之前,争分夺秒地相依为命。

      萧鹤渊侧脸线条冷硬,他沉默地擦掉了面颊上的血迹,用干净的那只手和明月楼十指紧扣:“…蓁蓁不怕。”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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