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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天上人间(六) ...

  •   萧煦跪在堂前。
      崇贞帝令人点了铜灯,又接了内侍递来的茶,细啜一口,只觉又苦又涩,没有半分滋味。他撂下茶盏,茶水洒出来,在桌沿轻而缓地滴着,如同更漏。

      崇贞帝见萧煦仍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不免感慨:“…太子已经许久不曾为朕奉茶了。”
      “臣有罪。”

      “不是有情要陈么,那便陈吧。”崇贞帝今夜似是累极,不断地揉着额角。
      “是。”萧煦直身,“陈氏贪墨一事,臣早就悉知,却因私包庇,致使生灵涂炭。为太后修建相国寺时,陈尚书尸位素餐,伙同工部尚书以权谋私。年初内阁议事会上,工部开支预算时,有一笔建造战船的支出,这批战船实则并未建造。二人谎称在运送木料的出海途中遭遇海难,船只被毁,将户部拨给兵部建造战船的银两和市舶司的一船货物私饱中囊,此事在尚书和臣的私信中皆有详述。”

      “崇贞十年,长河泛滥修筑堤坝一案,臣亲临长河,诸事亲眼目睹,也曾落过笔头,留下了详细可查的账本。”萧煦层层锦缎下的双手在颤抖,异样地激动和战栗起来,“臣今日要向陛下陈情,陈亏行辱节,羞愧难堪之情。臣罪同丘山,愧对父皇与早殇母妃赋生养育之恩,愧对恩师教诲之恩,愧对储副的责任和义务,更愧对这天下万姓奉养之义。臣之罪愆无不实可恕之处,亦不求陛下费力亲鞫。”
      “…臣自请下狱。”

      此言一出,殿内内侍皆惶恐跪地。崇贞帝看着再度叩首的萧煦,竟未动怒:“皇太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萧煦朗声:“臣百口莫辩。”

      “你非虽中宫嫡出,但为长子,储副之位是名正言顺。但朕立你为太子,却还有别的考量。在几个弟兄中,你是最像朕的。”崇贞帝难掩面上疲色,他掩唇咳了一声,“你的那点心思,当真以为朕不明白吗?”
      萧煦垂首不语。
      “回朕的话!”崇贞帝神色不变。

      萧煦平静的面容上出现一丝裂痕。
      他不是阿渊,从未体会过何谓父慈子孝,哪怕是生父仍在时,也不过是顶着父子之名行君臣之实。
      君父君父,君为先,父为后。

      他不过是崇贞帝权术的傀儡,是世家利益的代言人,并不是谁的儿子或子侄。没有人真正关心萧煦心中怀着怎样的道义和理想,人们只注目太子萧煦。
      但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的,不止萧鹤渊一个。

      我也有,萧煦无声默念。
      他既已呈供,陈氏便是砧板上的鲇鱼,罪无可逃了。他想不明白崇贞帝的意图,但行已至此,绝不退让。君臣二人无言对峙,直至崇贞帝再度出声。

      “这些年数万次朝会议事,怎不见你悔过自陈于朕膝下。”崇贞帝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轻轻一拍他的翼善冠,手又往下搭在他的肩上,“为何…偏偏是今日?”
      “杀身成仁,这便是王衡教于你的道吗。”

      “是朕错看了。”崇贞帝喉间沙哑,忽然剧烈地咳起来,“…你并不像朕。”刘英上前替崇贞帝顺气,崇贞帝陡然将茶盏扔在萧煦脚边,似是失望至极:“…去吧皇太子,刑部公堂或是圜土囹圄①,朕都成全你。”

      该说的话早已说尽,尘埃落定后,萧煦缓缓闭眼,只觉心中无限安定,哪怕是即刻死去也了无遗憾:“罪臣谢陛下隆恩。”
      萧煦起身,轻轻掸去衣袍上的尘埃,又抚平衣料上的褶皱,这才朝殿门行去。金光从未如此灿烂过,萧煦沐浴其中,迎上了归路。

      刘英轻手轻脚地跟出来,萧煦回首见他,知道这是崇贞帝的旨意。由身边最亲近的大监相送,也不知是怕他再动什么手脚或是单纯地最后送他一程。

      刘英尚未说话,忽闻萧煦开口:“去之前孤想先行回府换了这身王服,下狱粗布麻服即可,若是仍着这身,不仅折辱陛下,三法司堂官见了也会为难。”
      刘英连连应声:“老奴这就去向陛下请旨。”

      ***
      萧煦靠在马车壁上,掀开帷幔一角,听着马车奔袭时的飒飒风声。东宫位于紫禁城东南的清宁宫,萧煦不常留宿在那儿,此番回府回的也是宫外府邸。锦衣卫清过道,此时街上仍无行人,大都难得如此冷清。萧煦微微探头,已能瞧见太子府的重檐高楼。

      门口侍卫齐声行礼,府内小厮开了大门,两行侍女鱼贯而出,衣段翻飞。
      “拜见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萧煦行过垂花门,步入小游廊。游廊旁溪流潺湲,乱石嶙峋,府中家仆皆立于中庭,为首的管家见他入内,便出声高喊:“拜见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身后众仆也随之下拜,齐声高喊:“拜见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萧煦立在紫藤萝下,眼前忽地有些模糊。这一幕和当年他才搬进这王府时是极其相似,只是高呼千岁的人变了好几轮,立于人群最前方的管家也老迈了。他怔怔地望着他们,轻声说:“起来吧。”

      管家默立着,和身后府中家仆一起注视着萧煦。他们都知道今夜要面临什么,但他们并不畏惧,他们已然做好了抉择。
      谁说下跪的奴仆只有奴颜婢膝一幅面孔,他们也有信仰,有追随的明主。
      今生这条命就给了萧煦!

      “不是说好了今夜之前将王府遣散的吗。”萧煦说,“陈叔,你还是第一回没有遵从我的命令。”
      陈叔笑起来颇为憨厚,萧煦平日里总觉得他有几分老实过头:“老奴如何敢抗命不从,殿下的意思老奴可是传达到了,但大家感念殿下的恩情,自愿留下来送殿下一程。”

      “替我寻一盏风灯来。”萧煦似是无奈,“他们都是有父有母,有妻有子之人,还是尽早遣散,不必为我徒增造业。”他接过管家递来的风灯,向寝殿的方向走去。身后紫藤萝簌簌,似是啜泣。

      管家撩袍下拜,忽地泣不成声:“恭送皇太子殿下。”
      萧煦听着身后振聋发聩的拜别声,只无声一笑,没有回首。他摘下翼善冠,经火点燃,一把扬了,又将寝殿内灯盏渐次点燃后尽数推倒。火扑进实木里,眨眼间燃烧起来。

      萧煦面无表情地出了寝殿,刻有名讳的白玉坠子在走动间掉落,‘咚’地一声,似是碎了。萧煦不作理会,他孤身踏上高楼,夜色暗下来,风灯只能照亮脚下前程。萧煦手指轻轻抚过王服上鲜亮的华彩,象征皇权威仪的富丽堂皇,也不过如此。越是奢侈,便越是贫瘠,看似锦绣,实则枷锁。

      往来天地间,他也想自由如沙鸥。
      萧煦凭栏俯瞰,乌发垂落,被风吹动,轻柔如母亲慈爱的抚面。他看见萧鹤渊正纵马穿街而来,朱红锦服,分外耀眼。

      “皇兄!”萧鹤渊单手将明月楼从马上抱了下来,而后扔开缰绳,没命似地狂奔,“你下来!”
      萧煦后退几步,不妨踩在过长的衣摆上,踉跄了一下。他将王服褪下,引燃后扔进用来供奉灵牌的祠堂里,只留下一身惨白的中衣。木料经火便燃,浓烟渐起,萧煦闻到了炙烤的气息。

      萧鹤渊愕然,愣了一瞬,等他回神时,萧煦已复立于栏杆旁。他冰冷的指节搭在栏杆上,冷静得不可思议:“不要过来,阿渊,皇兄有话要对你说。”
      萧鹤渊下意识止步。

      “陈氏借由工部贪墨祸害百姓,是人神共愤,罪无可恕之罪。我既为储副,又是陈家子,于情于理,都难逃罪责。我本欲在芙蓉宴上以谢酌的身份献出《春秋繁露图》,并下罪己书昭告天下,为此还将小娘子也算了进来——”萧煦遥遥地朝明月楼一笑,“小娘子不去芙蓉宴,阿渊就不会去,最好是再受一点轻伤,这样就能拖得更久些,等阿渊知晓此事,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我甚至还设计让家中庶弟引走周小侯爷,只是可惜…”

      饶是明月楼此时心急如焚也不免腹诽,要阻拦自己不去芙蓉宴有很多法子,干嘛一定得让自己受伤啊。
      萧煦似是明白明月楼心中所想,他低低地笑起来:“…小娘子一定在心里骂我了,那幅《春秋繁露图》就挂在紫藤萝花架上,此为物归原主,算不得赔罪。那我便送小娘子一言,万物有因有果,今日尝尽的苦果不过前时种下的苦根。有些因果,避无可避,不如随缘去。”

      高楼上狂风灌袖,露出萧煦的腕骨。身后栎木倒塌,火光冲天,他转眸望向大都夜色:“宿命难逃,我注定无歌无颂,肺腑之言只有你二人知晓,但也…值了。”
      他爬上围栏,身体前倾,袖袍顿时迎风狂舞。
      萧鹤渊肝胆俱裂,他冲向高楼,声音颤抖:“…不要!”

      萧煦长笑起来,他闭上眼,在这夜的暗色下像昭示他身份的白玉坠一样纯真而洁净。烟尘漫天,却并未污浊他的袍摆。

      萧煦忆起那日在柳堤下,明月楼离去前忽地回首,眼里是他看不懂的悲悯:“殿下已然下定决心了吗,哪怕…身后难逃万世之讥。”
      萧煦远眺着远处山水,闻言只是说——

      “沉疴既脓,唯求剜去。
      心有所持,斧镬何惧?”

      日后萧某若真陷入泥淖,身怀恶臭,受人鄙薄,小娘子定当谨记,不必为某辩驳。
      身后火光盈天,相国寺的钟声响彻天地,主持在香案前低声询问——

      “苦海虽远,舟亦可渡。施主虔诚谛听,有否悔悟。”
      萧煦偏头一笑,呢喃道:“不悔。”
      心经有云,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②。

      但王衡说得对,这不是他的道。

      层峦耸翠直冲云霄,凌空的楼阁犹如浴火的凤凰,叫嚣着,冲破苍穹,带起更远处一片火烧。虬枝盘错,爆发出蓬勃而有力的苍劲,毛刺地落笔,不是枯竭,而是水墨丹青。火星飞旋着零落,巍峨的太子府将随他一起禋没。

      萧煦用自己的死烧起了一把火,这把火将以燎原之势迅速波及大都,乃至整个大兖。大兖将在修罗业火中破开世家壁垒,迎来一位有魄力,有能力的中兴之君。他将撑起颓靡的大兖,带领凌云之士,拨乱世,反诸正。
      这才是他的涅槃。

      烧起来吧。
      萧煦闷闷地笑起来,他卸下了这尘世于他的所有束缚,他今夜孤注一掷,不再是谁的纸皮傀儡。祠堂彻底倒塌,这空中楼阁脆弱地一起坠下去。萧煦在倾塌的一瞬间张开了双臂,似是要回到谁的怀抱。

      “我萧煦生于皇室,受教名师,虽未留名,然傲骨天成,岂胜镣铐折辱。”

      白袍翻飞,如鹏振翅,萧煦坠入火光。

      “光阴百代,我乃天地间一自由沙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萧煦下线(说实话作者也没想到这么早来着)
    ①监狱
    ②出自《心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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