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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天上人间(五) ...

  •   明月楼“咚”地一声跪在殿堂上,片刻后几乎令她失声的疼痛才迟缓着袭来。她轻轻抽着气,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多么荒唐的举动:“…妾拜见陛下。”

      崇贞帝双臂搁在龙椅上:“你不过一弱质女流,竟也敢孤身上明堂。”
      明月楼低头:“陛下圣君,妾一女流方能荣登明殿。至于审问决断,自有大兖律法。妾清清白白不必畏惧冤屈,妾也坚信,三法司明镜高悬,内察外纠,乃世之公义。”

      这样的回答似乎让崇贞帝有些意外,他起了几分兴趣:“倒是有几分你父明徵的风骨,不过说起话来竟比他更像这官场中人。”
      “抬起头让朕瞧瞧。”

      明月楼应声抬头,不过这回谨慎地将目光落在崇贞帝衣领的金线龙纹上。
      “崇贞九年江南的清谈,你也在场?”崇贞帝切入要害。

      “是。”
      “清谈上当真出现了《春秋繁露图》?”崇贞帝说着,抬指在椅臂上不轻不重地一敲。

      崇贞帝这样发问,看来带走《春秋繁露图》的人是关键。如今图已被盗走,她又令人大肆宣扬,这罪名无论如何也落不到自己身上。
      “…是。”明月楼思索片刻,但冥冥之中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妾能确认那幅图就是真迹。画作本身或许能模仿,但其上陛下的私章却是不能作伪的。”
      “是谁带走了那幅图?”

      明月楼撑着地面,膝弯的疼痛令她有些颤抖,她正欲作答,却听萧鹤渊厉声道:“陛下讯问,休得胡言。”
      明月楼眼睫一颤,她伏下身,没有看萧鹤渊:“…是妾。”

      “撒谎!”萧鹤渊怒喝,他回身朝崇贞帝作揖:“这妇人满嘴胡言,陛下信她不得。拿走那幅图的分明是儿臣。”
      “殿下的那幅图是妾给的。”明月楼垂着眸,“…是伪作。”

      “区区一幅古画,本王岂会被人蒙蔽。”萧鹤渊眸光暗闪,似是怒到了极点。他迅速朝明月楼逼近,搀着明月楼的手臂,将她一把从地上捞了起来:“你起来。”
      明月楼顺着萧鹤渊的力道起身,她的膝弯仍不住地抖着,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萧鹤渊身上。

      “不要再说了…”萧鹤渊压低声音。明月楼缓着呼吸,抬首同他对视。
      那一双桃花眼沉寂得像一潭死水,却又仿佛暗流涌动,在疯狂克制着什么情绪似的。

      “曾经像这样挡在我身前的人…她已经死了。”萧鹤渊喉间哽着,眼眸通红,“你怎么能让我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你…”
      萧鹤渊痛苦地望着她,突然提声:“本王替陛下再问你一次,究竟是谁拿走了那幅古画。”

      “殿下,就信妾这一回,你和我都不会有事的。”明月楼轻声说,她坚定地回握住萧鹤渊挽着她的手臂,而后提声,“妾的确曾得到过《春秋繁露图》,可它被人盗走,妾也不知去向。至于殿下,一个连《春秋繁露图》的真伪都不能辨别的人,如何会是为这幅图而来的呢。”

      “被偷了?”崇贞帝扶额思索,“刑炳,按照她的供词细细调查。”
      “是。”刑炳抱拳,他抬步向明月楼走来,眼里依旧没有过多的情绪,“有劳小娘子再走一趟了。”

      明月楼笑笑,她抬步欲走,萧鹤渊却攥着她的袖口不放,像是在对着明月楼又像是在对着多年前的什么人说:“…不要走…”
      明月楼心中大恸,她轻轻地喊了一声:“殿下。”萧鹤渊哑着嗓子应了一声,二人静静地对视良久,方闻明月楼说:“这一次终于不是我注视着殿下的背影了。”
      她微微动作,却是坚决地撇开了萧鹤渊牵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由刑炳架着往殿外走。萧鹤渊一怔,片刻后猛地回神。他奋力撞开横刀阻拦的锦衣卫,几步追上去,凄声喊:“…蓁蓁!”

      明月楼离去的背影一僵。
      养心殿殿门被人从外打开,守在殿外的内宦迈着小碎步溜进来,说:“陛下,皇太子殿下殿外求见。”

      殿门大开,暴雨已停,天光随之倾泻。明月楼不能直视,不禁偏头闭目。来人皮靴有节奏地踏在养心殿阴冷的地板上,声音如春泉淙淙:“臣叩见陛下。”
      一瞬间,所有的细节都在明月楼脑中闪回。下一秒,她倏地睁眼,正对上萧煦微含笑意的双眸。萧煦头戴翼善冠,着盘领窄袖赤色袍,束玉带,从殿外缓缓步入。

      明月楼屏住了呼吸。她终于知道自己遗漏了什么,也知道为何后世会以为萧煦就是谢酌了。
      她看着萧煦,忽然抹了把眼角:“…一定要如此么。”
      萧煦一笑,并未停留,只在和明月楼擦肩时轻声说:“小娘子不必心软,请记住萧某那日在柳堤下所言。”

      萧煦穿过明堂,在龙椅阶下伏身下拜:“崇贞九年,臣以谢酌的身份去往清谈,却未能如愿带走《春秋繁露图》。臣见此画落入明氏小娘子之手,心知朝歌明氏有收集古画之癖好,此图应当不会再流入民间被人知晓,便就此作罢。但今日阁老向陛下告发陈氏贪墨,臣心中忧惧,便将此图从明氏楼阁中偷了出来,《春秋繁露图》如今在臣手中。欺君罔上,乱纲乱纪之罪,乃臣之罪愆,与旁人无关。”

      萧鹤渊怔怔地看着萧煦,以为方才是自己耳鸣:“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萧煦充耳不闻,他以头触地,朗声道:“陈氏贪墨一案,臣有情要陈,愿陛下全臣体面,请这殿中无关人等…回避吧。”
      崇贞帝默声不语,片刻后龙袍一挥:“准。”

      萧鹤渊彻底地怔愣在原地,喉咙干涩得如刀划割。内侍急得满头大汗,只得低声催促:“殿下,还请迅速离殿吧。”
      一声“殿下”令萧鹤渊神智渐渐回笼,他侧身避开内侍要来扶他的手,低笑一声:“本王不走,本王也有情要陈——”

      “殿下。”
      刘英躬身望着地上铺开的影子,像是没意识到殿上剑拔弩张的气氛,语气颇为平静:“明三小姐还在殿外呐,这夜就要来了,殿下怎可留她独自一人。”
      所有内侍都朝他看来。
      萧鹤渊如遭重击,颓然地松开袖中紧握的拳。无力无能,身不由己,还想护住谁?
      他能护住谁?

      萧鹤渊嗤笑,拖着沉重的步子出了正殿大门,夕阳吞噬天际,明月楼就立在那一片橘黄前,被模糊了面容。
      萧鹤渊突然有些庆幸。幸好…幸好自己瞧不见明月楼失望的神色,他就还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再去乞求她的怜悯。

      明月楼被刑炳架着,殿门外太晦暗,她也瞧不见萧鹤渊的神色。但即使瞧不见,明月楼也知他此时不会好过。她正欲上前,却被背后刑炳一把拉住:“…你要过去?”
      明月楼心中不豫,却碍于刑炳的身份不好发作:“不可以吗?”

      刑炳没出声,但也没松手。
      “我想我并不是锦衣卫的犯人吧。”明月楼是真的恼了,她试着挣脱刑炳的桎梏,却被刑炳拽着衣袖拉至身前。
      刑炳蹙眉:“你的腿恐怕不能支撑你的狂妄,若我松手,你会再度跪下去。”

      明月楼不为所动:“那我就是爬也要爬过去。”
      刑炳眉心蹙得更紧了,他想不明白眼前的女子为何为如此刚硬。他松开明月楼,低声说:“…陛下说得不错,你的确有朝歌明氏同出一脉的脊梁骨。”
      明月楼眼中没什么情绪:“这话我就当是大人的称赞了。”她忍着疼站直腿,一步一步走到萧鹤渊面前,拉过他的手,逐渐和他十指紧扣。
      明月楼笑起来:“…我们一起走。”

      远处悬日寂寂而落,宫墙下两道人影被拉得细长。明月楼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但她不要萧鹤渊背,萧鹤渊只好在旁以手虚扶。身后内侍远远地缀在后面,眼观鼻鼻观心的没有出声。宫门外停着内侍备好的马车,明月楼捏了捏萧鹤渊的指节,虚弱一笑:“可能要劳累殿下背我上去了。”
      萧鹤渊偏头,没让明月楼瞧见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是我冒犯。”

      萧鹤渊跪下身来,将明月楼背上马车,安置在小榻上。明月楼靠坐在马车一角,一杯热茶下肚才觉得活过来了。她轻轻捏着膝弯,没留意萧鹤渊正注视着自己。

      “还可以坚持吗?”萧鹤渊倏地出声。
      明月楼做贼似地收回手,连连摇头:“当然可以,小伤…小伤。”说着,明月楼的声音低下去,她瞧见坐于几案对面的萧鹤渊眼睛红得似要滴血。

      萧鹤渊面上一片灰败,开口时连嘴唇都在颤抖,再配上通红的眼,像是要疯魔的前兆:“…你不该救我,那夜在小竹楼,我曾对你起过杀心。像我这般薄情寡义之人,不配得到拯救。”
      明月楼没吭声。

      心里的复杂情绪沸反盈天,明月楼愣是强摁着没让他泄露出一丝一毫。几千个日日夜夜,她曾经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萧鹤渊,如今方知何谓学术窠臼。眼前人是那么骄傲而易碎,以至于自己连怜悯也未敢轻泄,唯恐这是对他的亵渎:“…那么殿下为何要放过我。”
      萧鹤渊的嗓音嘶哑至极:“因为你说…你无所谋求,我信了。”

      冥冥中自有定数,如今的萧鹤渊也能在因缘际会中窥见自己终究难逃处心积虑吗?
      明月楼不知道,但她心疼得快要落下泪来:“殿下今日在堂上说,不需要旁人替自己挡在身前。其实我也一样,今日入宫我并非只为殿下,也是自救。所以,我们——”明月楼将两盏茶在几案上并列而排。
      “分明并肩。”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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