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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天上人间(二) ...

  •   惠风和畅。
      芙蓉宴设在城郊,曲径通幽,颇具文人墨客笔下“花木深”之意。清溪横穿竹林,上游清波徐徐而下,几尾锦鲤逐着浮光,往下游去了。净几暖炉前端坐着佳人才子,茶铛旋煮,暖烟氤氲。素瓷抟递间不闻声响,当真是文人雅集。

      男宾和女眷间只用一六曲书画大屏风隔开,明月楼见此处正于树影下,又远离往来舟车,便于此处落座。
      萧鹤渊抢了个先,隔着屏风坐于明月楼左侧,周玄气鼓鼓地落座明月楼斜后的席位。
      明月楼不常在大都,是以也无什么手帕交可以凑在一处讨论今日谁家的郎君最俊啦之类的闺阁话题。萧鹤渊更不必说,没有谁会来结交一个一天到晚都在惹陛下不豫的藩王。倒是周玄,今日难得没有呼朋唤友,安安静静地待在席上,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众人渐次落座,私语声迭起,只此处仍寂寂无声,略显几分怪异。
      明月楼看向身侧屏风,轻声说:“…方才我一时情急,不知殿下的伤——”
      “不妨事。”萧鹤渊笑了,“行伍中人皮糙肉厚,小娘子不必挂心。”说完,他见明月楼依旧沉默,便抬指轻敲屏风,似是安抚:“小娘子那点手劲,还不比蚍蜉咬上一口来得疼。”

      明月楼也笑。身前侍者递来青樽,她抬手接过,闻出味道,便小口啜饮起来。
      “小娘子可知…”萧鹤渊接了侍者递来的桑落酒,指尖转着青樽,却分毫未洒,“这屏风上画的是何处山水?”

      明月楼看过去,片刻后轻声说:“水碧山青,狭道难行,崖泻银河,半轮秋影。”
      “这是西南风光。”

      萧鹤渊一口饮尽桑落酒,随口道:“小娘子在西南可见过此景?”
      明月楼一愣,她隔着屏风看过去:“殿下如何知晓我去过西南?”

      萧鹤渊倏地哑口。
      春日旭阳初升,芙蓉宴快开始了。屏风上辽阔而无边的山水阻隔了少年慌乱的心跳声,萧鹤渊细听着身侧的动静,知晓明月楼仍旧望着自己。
      他盯着手中青樽,喉间声音微滞:“…听皇兄提起过。”不等明月楼回应,他便急忙另起了话头:“我听小侯爷唤小娘子‘蓁蓁’,是小娘子小字吗?”

      明月楼收回视线,虽然她知萧鹤渊看不见,却仍旧一点头:“…是小字。”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也是母亲取的。”

      音落,一排内宦开道,为首的立于席前高宣:“公主殿下到——”
      宫娥扶着公主下了轺车,落脚时百蝶如意月裙如无边海潮层层翻涌。
      明月楼随众人起身行礼,冷不防怀里落入个小纸团。她悄无声息地收入掌心,对周玄的小把戏司空见惯。

      明月楼回身,正撞见周玄趴在屏风上对着自己一阵挤眉弄眼。她心下疑惑,趁着落座的动作展开了纸团。

      其上的字体宛如蚯蚓,难以辨认,明月楼却觉毫无障碍。她飞速地扫了一眼,轻声默念:“…蓁蓁看你右侧,是雁塔张氏的张离离。”
      明月楼将纸团揉回掌心,悄悄瞥了一眼。
      她只轻微偏头,张离离却几乎是瞬间注意到她的窥探。明月楼只得侧过身去,朝张离离友善一笑,心里把周玄骂了个狗血淋头。

      等明月楼收回视线,席间侍者已将四幅古画抬出,分列在清溪两侧。明月楼眯着眼望过去,见三幅是山水画,一幅是佛教画作。和敬公主带着幂篱,遮去玉颜。她手举青樽,动作间白纱轻晃:“今日得聚,乃太后千秋恩施,本宫受恩天颜,担此虚名。此番宴集不敢自比梁苑之游,但诸公咸集,请洒潘江,各倾陆海方是①。”

      众人举盏,一轮饮罢。
      和敬公主放下青樽,身侧内侍躬身附耳私语片刻。公主微一颔首,朝明月楼这方望将过来。明月楼顿觉不妙,就听公主笑意盈盈地开口:“此四幅古画为宫中私藏,有三幅乃父皇之爱物,一幅为太后昨儿个才收的贺礼。不如诸位都来猜一猜,哪一幅是贺礼,若是言中,本宫有好物相赠。”

      席间喧嚣声起,众人或凑堆议论着好物为何,或已跃跃欲试,势要夺彩。就见和敬公主朝明月楼所处之席看过来,她笑道:“…不如张娘子试着猜猜看?”

      明月楼望过去,见张离离面色一白。她攥着身前天青色衣衫,眼神无助地闪躲着:“…妾……”
      和敬公主见张离离面有难色,便温声说:“张娘子不如走进瞧瞧,或可发现玄机。”

      张离离将嘴唇咬得泛白,眼尾已隐约泛着泪光。她自幼长于雁塔,近日方至大都,对这里的人事是一无所知。张离离无法,起身正欲请罪,就被一纸团从左侧打中。
      明月楼见张离离讶异地看向自己,便趁机朝她眨了眨眼,又暗暗地一指纸团。

      张离离一愣,她收回视线,趁着欠身行礼的动作打开纸团,见纸上言简意赅地写着个“佛”字。
      张离离犹豫片刻:“…太后礼佛,寿礼当是那幅《尊者像》。”

      和敬公主拊掌一笑:“张娘子慧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当朝大儒齐思勉所书的《无名书》便是娘子的了。”

      无名书?!
      明月楼倏地看向身侧屏风,屏风那头人影绰绰,萧鹤渊听见动静望过来:“…怎么了,是喜欢那幅《无名书》吗?”
      “不是。”明月楼摇头,“我记得殿下在就藩前从师于齐老先生,但殿下的字和齐老先生的倒是不像呢。”

      芙蓉宴继续,他们二人却隔着屏风窃窃私语。萧鹤渊歪着头轻支下颌,压低声音道:“小娘子也觉得我败了老师‘天下第一行书’的名声么?”
      “我从未作这般想。”明月楼语气认真,“都说字如其人,殿下骄傲飞扬,是以字也嚣张狂放,但一撇一钩的力度却是分毫不减,这是殿下为人处世的态度。齐老先生一生秉节持重,又历遍人世,笔意收敛沉稳些也是应当。”
      “不过。”明月楼话音一顿,“殿下笔下的精神和骨气颇有老先生遗风,如何是辱没呢?”

      “若是那老头儿还在就好了。”萧鹤渊感慨,他指节无意识地敲着几案,语气颇为自得,“真该让他听听你这话。”
      “嗯?”
      “…那老头儿看不惯我这个人,连带着也看不惯我的字。他第一次看完我写的字帖,用戒尺足足打了我一百三十下才罢休。”萧鹤渊咬牙切齿,“整整一个月不能承重,连笔都握不稳。”

      明月楼第一次听嚣张跋扈的燕王殿下的少年糗事,不由得开怀一笑:“…可殿下不也没改么。”还不等萧鹤渊应答,就听席边内侍躬身提醒:“公主殿下在唤小娘子呢。”

      明月楼面上一热,忙欠身谢罪。萧鹤渊席间一直未曾言语,见明月楼谢罪,他却忽地出声,语气微带责备:“王公公,你吓她作甚么。”
      王公公忙抹汗朝明月楼连道不是。

      和敬公主不知这边风云,仍在兀自继续方才的话题:“不知明三娘子可否为在场诸公说一说这《洛神赋图》?”
      明月楼不是爱出头的性子,她本是打算看完古画就走,却不料横生枝节。她心下叹息,起身离席,朝席间诸公施礼后方开口:“这《洛神赋图》为东晋顾恺之之作,乃设色绢本。此画为讲述曹植和洛神爱情故事的长卷,颇具时空之美。”

      “我…妾今日蒙受天恩,得见此画真容,方知往日道听途说都算不得真切。这画纵有万般好处,但在妾看来,出彩惊人处不在长篇巨制,不在名山大川,也不在意象云集,而在——情人之眼。②”

      席间寂静,皆被明月楼这番离经叛道之言所震惊。
      “惊鸿一瞥的悸动,两两相望的深情,离去之际的空茫,回首追寻的泪痕,都在这一双眼里了。”明月楼踱步上前,画上曹植和洛神对望时或深情或不舍的复杂心绪越来越清晰,简单的笔墨也能有如此丰富的情绪,她有几分怔然,不禁低声轻喃,“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③”

      那年江南秋光下,白鹤霜羽如金翅,鹤唳如玉鸾,声歇仍铮铮。以至于明月楼此刻仍记当时心绪,却忘了探问——离去之际,同曹植一般回头张望的少年子弟,也曾欲言又止吗?

      “小娘子独辟蹊径,见解独到。”古画后忽地传出几声稀落的拊掌声,一男子自画后走出。
      大红蟒衣飞鱼服,瞬息间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周遭哗然,如惊雷乍响,其间或有胆大者低声惊喝:“北镇抚刑炳!”

      刑炳眉眼凌厉,他左手压在腰间绣春刀上,逼近明月楼:“…下官有一问,不知小娘子能否为下官解答。”

      明月楼没有后退,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她第一次正面遇上气场如此凌厉之人,饶是萧鹤渊,在她面前也会收敛。她抬头对上来人的眼睛,却无法描述他的神情。

      刑炳薄唇紧抿,眉心似乎总是轻蹙着,以至于过早地留下了痕迹。他抬眼斜扫过去,分明是极冷漠的注视,可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一股稳重:“…小娘子可有见过《春秋繁露图》?”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张离离是蓁蓁迟到的友人。
    ①“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出自王勃《滕王阁序》
    ②此处鉴赏为作者为应和剧情的牵强附会,诸君权当看个乐子。
    ③出自《洛神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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