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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天上人间(三) ...

  •   太后千秋,宫中家宴是定例。
      今朝子嗣本就单薄,今年因着和敬公主筹办芙蓉宴的事,萧鹤渊也打着‘帮忙看顾’的旗号去了那头,就只剩下太子萧煦和齐王萧铎。家宴不像家宴,倒显得怪冷清的。

      锦衣卫立于阶下,羽林军带刀守在殿外,铁甲寒光,肃杀之气将本就单薄的团聚之喜彻底冲没了。光禄寺在刘英的示意下开始传碟,太后礼佛,此宴便为素宴。
      崇贞帝捏着酒杯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首空缺的席位:“刘英,什么时辰了。”
      “…辰时末了。”

      崇贞帝重撂下酒盏,语气微沉:“都这个时辰了,太子怎得还未至,难道要朕去请他吗。”
      “陛下勿怪。”太后倒并不恼怒,她理着染霜的云鬓,额前翠叶珠连轻晃也不曾,“暄和昨个儿就来哀家面前告过罪了,他说今年的寿礼筹备不易,要亲自去盯着才能放心,是以今日寿宴也要耽搁些许。”

      “…朕倒要看看他能弄出个什么隋侯之珠。”崇贞帝轻哼,面色到底是缓和几分。
      “陛下严父之心,却也不知暄和么。”太后掩嘴轻笑,“他呀,能夸下如此海口来,便是真的胸有成竹,今日是有得瞧咯。”
      刘英候在一旁,见气氛尚可,也开口说着讨巧话:“太子殿下做事精细,就连一向苛责的张阁老见了殿下也只有称赞之语呢。”

      “张阁老不得称赞么。”太后倏地冷了声。她毕竟也出身陈氏,陈氏女又去的早,因此对萧煦一向是偏爱有加,“他雁塔张氏的嫡女许了暄和作正妻,那女子自幼养于雁塔,哀家从未见过,也不知是个什么品行。”
      “世家出身,总归不会差的。”崇贞帝摩挲着掌心核桃,话音淡淡的,看样子不想就这个话题深入。太后兀自数着腕间佛珠,也不言语了。
      眼见得殿内气氛又冷下去,就听殿外一声通传:“陛下,张阁老求见。”

      崇贞帝皱眉:“今日家宴,阁老来做什么。”他心下不满,也不传旨意,只让刘英出去瞧瞧。半晌后,刘英方回。
      刘英躬身小步行至崇贞帝身侧,俯身小声说:“…阁老、阁老……”

      “有事说事,结巴个什么劲儿。”崇贞帝不豫,冷眼瞟了下被吓跪的刘英。
      “…阁老说…他今日要检举工部陈尚书贪墨——”

      刘英话音未完,崇贞帝已拍案而起,他倏地看向一旁惊惧的太后,手里握着的核桃嘎嘣一声。
      太后捏着佛珠的手颤抖着,她雍容华贵的面容犹如裂开的矜贵瓷瓶。
      半晌后,崇贞帝坐回龙椅,将碎了的核桃丢回几案。

      ***
      本是太后千秋之日,朝臣皆沐圣恩在家休沐,崇贞帝龙颜一怒,众臣又急忙奔赴金水桥,候在掖门外时连气儿都没喘匀。左掖门外文官们不见张明甫,便都转向了次辅明徵,询问的文官抖着声气儿:“…次辅可知圣上是为何突召臣等,太后千秋,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儿啊。”

      明徵默默转了一眼四周,见周遭议论声渐稀,都在等着他开口。明徵不免皱眉,他收了目光,冷声道:“诸位慎微①。”
      那文官面上一热,悻悻地住了口。

      明徵放眼一扫,独独不见太子。他心下疑惑,却听掖门已开,只得先行入内。过了金水桥,却不见钟鼓司,也不见鸿胪寺,明徵心里“咯噔”一声。
      百官站定,跪兴见礼。
      崇贞帝冷面坐于金台,沉声唤:“张阁老。”
      张明甫闻声出列:“臣在。”
      崇贞帝说:“你今日要奏何事。”

      张明甫恭恭敬敬地撩袍跪下:“臣今日要奏工部尚书陈谦益贪墨一事。”
      陈谦益倏地扭头,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张明甫:“臣为官坦荡,账本皆是过了内阁的,阁老何出此言?”

      张明甫不看他,只道:“若无实证,臣岂会虚言。既然你说有账,乔桢!今日你就来好好地给他算上一算。”
      乔桢任职工部左侍,萧煦曾向陈谦益保荐过此人,此时却和内阁搅和在一起。陈谦益暗道不妙,恐怕张明甫是暗查他许久,此番是定要拉他下水了。

      乔桢出列磕头,而后抬首平声说:“崇贞七年,也是太后千秋,陛下念及母恩,下令为太后修筑相国寺,当年的木料皆是走的海运,调的是兵部的战船,却遇上风浪,损耗了不少,敢问尚书大人,有这事没有?”

      陈谦益眼珠一转:“…这账当年可是过了内阁,批了红的。年末议事会陛下也在场,若是有误,陛下能不察觉?”
      “你少胡乱攀扯!”张明甫冷喝。雁塔张氏祖辈是武将,张明甫也是骑过马拉过弓的,此时一声猛喝,惊得陈谦益一抖,“说得是账本,白纸黑字的东西,少把你那些弯弯肠子拿出来抖落,弄得一地腥臭。”

      “那便是有了。”乔桢继续道,“战舰乃是为战时而备,兵部为他用擅自调动暂且不提,一艘战舰的运量和普通船只的运量乃是天壤之别,运送个木料而已,何以要调用战船?年初工部建造战船开支30万两,可其中5艘战船却因运送木料沉在了海里。江尚书,这船是沉了还是贪了,这笔帐你兵部是如何敢认的?”

      兵部尚书江言腿脚倏地一软,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说:“…战船的确是损耗了五艘,这白纸黑字写着的,哪里是臣认不认啊……”
      “当年的木料是从海外运进大兖的,因此增加了不少开支。便令市舶司运送丝绸、茶叶等一同随行,在当地售卖以换取白银。但是遇上了风浪,损耗了不少,那批余下的货物就转道运回京城,这都是有迹可查的。”陈谦益抚着胡须,不紧不慢道。

      “大人这话说得不错,当年事权从急,市舶司运送的那批货物并未仔细清点核算,今日我也要问一句,那批货物到底是沉了还是你贪了?”
      乔桢步步紧逼:“当年出海,真的遇上了那一场风浪吗?!”

      陈谦益冷笑,他低声冷喝:“好大一口帽子,乔桢,我问你…证据呢?”
      乔桢复看向崇贞帝,声音冷冽:“尚书大人可还记得…《春秋繁露图》?”
      “当年陛下一片孝心,将珍爱的古画《春秋繁露图》取出令市舶司一同售卖。大人口口声声说,《春秋繁露图》也随船一同沉没,可为何崇贞九年,那幅《春秋繁露图》却出现在江南的清谈上!”
      “工部的账算不明白,陛下的问话也敢搪塞。”乔桢终于看向陈谦益,“你这是尸位素餐,你这是欺君罔上!”

      陈谦益脸红脖子粗,他急得手抖:“…胡言乱语,你怎知那幅画就是真迹?”
      “如若不是真迹,那么你们为何想方设法从清谈上夺走那幅图?怕是没想到那幅图会引起那么多士子的注意,心虚胆颤了吧。”张明甫沉默许久,倏地出声,“陛下,陈谦益利用职务之便贪墨非这一回,就臣所知,却还有一事。崇贞十年,长河泛滥,户部拨款380万修筑堤坝,却被你们的人层层盘剥,真正落到长河治理上的,只剩下250万。修筑偷工减料,被征徭役的百姓雨天睡在泥地里,吃的是陈年发了霉的烂粮,如此种种,陈谦益,这笔帐你可算清楚了?!”

      “放屁。”陈谦益爆出了市井粗话,“若是如此,被征徭役的百姓如何没有爆发动乱?”
      张明甫尚未回应,乔桢就已冷面看向陈谦益,眼底满是厌恶:“忍饥挨饿,受苦受难…你叫他们如何有余力反抗?那些尚有余力的,企图反抗的人被你们趁着雨夜残忍坑杀,可他们的名字却出现在长河泛滥所造成受灾名单上!”

      满堂死寂。崇贞帝抓起身侧杯盏砸向陈谦益,陈谦益膝弯一痛,“咚”地跪了下去。
      乔桢也磕头,他声泪俱下:“那些腐烂在烂泥里的尸骨,即便已不能开口说话,但是陈谦益,你逃不过他们的指控!”

      崇贞帝猛然断喝:“朕问你,乔桢方才所说你认还是不认?!”
      陈谦益一咬牙,阴声说:“…空口无凭——”
      天边一声惊雷爆响,豆大的雨点迎面砸下,一麻布粗衣的胥吏冒雨前来。以他的品级本没有资格面见圣君,但驿报到时部里堂官大人一个也寻不见。胥吏怀里揣着驿报,腿脚直打颤,他摔进水洼里,口里包着令人作呕的污水,凄声高喊:“…陛下,长河…决堤了——”

      ***
      城郊芙蓉宴。
      “小娘子可见过《春秋繁露图》?”
      紫禁城的浓云慢慢地波及了明朗的城郊,方才还是一片暴晒,此刻却起了阴风。
      明月楼毫不畏惧地同刑炳对视:“见过。”

      刑炳闻言颔首,示意身后缇骑上前:“…既是见过,那就要劳烦小娘子走这一趟了。”
      周玄猛地起身,却见萧鹤渊早已越众而出,将明月楼挡至身后。他抬臂压住刑炳的肩膀,压得他扶刀的手不能动弹:“锦衣卫拿人也得有皇上钦提的文书才成吧。”
      萧鹤渊下巴微抬:“那文书上写着她的名字么?”

      刑炳一顿:“…不曾。”
      “那就成了。”萧鹤渊慢悠悠将手挪开,大袖易滑,露出他青筋微凸的手腕,“既是为捉拿见过《春秋繁露图》的人而来,本王也见过,拿她或是本王并无分别。”

      刑炳沉默不语。
      “走吧。”萧鹤渊漫不经心地一笑。
      半晌后,刑炳松开握刀的手,朝萧鹤渊俯身行礼:“那便请殿下随下官走这一趟了。”
      萧鹤渊今日罕见地戴了白玉冠,一身朱红锦袍衬得他俊朗的面容更为不羁。他散漫地摆手,也不看明月楼,拔腿便走。

      “殿下!”明月楼追上去,拽住他的手腕,登时破掉了男女大防。
      萧鹤渊微不可察地一颤。
      明月楼心一横:“我同殿下一起去。”

      萧鹤渊没动,他愣了半晌,在和明月楼目光相撞的一瞬间,他发觉自己想触碰那青春姣好的面容。
      可是他不能。

      “…小娘子那年设计退亲,面对长河泛滥却依旧冷静谋划。当时我就有种直觉,似乎小娘子并未置身这土地,你站在外边,悲悯地看着我们。”萧鹤渊折下一旁盛开的芙蓉,将其轻插进明月楼的发髻,掩在银蝶簪子的后边儿,就像是真的引来了百蝶扑花,“有些事一旦沾染,便如附骨之疽,终身处其阴蔽,百世不得逃脱。小娘子心在桃源,不该被此拖累。而我注定与它纠缠不休,不得解脱。”

      “所以。”萧鹤渊抽出被明月楼握着的手腕,无比轻柔地说,“让我去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①慎微作为修身做事的至高标准,将此字作为官箴,意在强调为官为政须谨言慎行、自警自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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