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鸥司》凉拌三月

69、第十六章

　　十分钟前。
　　寻狐山，凡鑫商业街。

　　火环迅速扩张，所过之处的景色被扭曲折叠，只留下震荡的空气。

　　桓池将火环范围压制在三重屏障内，一张紫色卡牌化成深蓝色巨树虚影拔地而起，每一片叶子都绕着一圈光晕，在黑暗中看起来十分绮丽，浓郁木香扩散，让人心底泛起难以抑制的忏悔冲动。

　　【四星卡牌：挲脦獜——说明：给予世界最后的怜爱——效果：安魂】

　　姚肃铭身后，一道狰狞兽影龇牙怒吼，无形音波震得三重屏障轻微摇晃，穿透雨帘打在缥缈香火之上时被卸掉，见这招没用，他当机立断挥手，四周玩家一拥冲向桓池。

　　铛！

　　残破盾牌虚影挡住一方，桓池侧身一个响指，身后两名玩家身体迅速化为飞灰，紫光转为冰蓝光芒，夸张的冰柱哗啦啦冻了一大片——在短暂交手中，他发现这二十几名玩家根本杀不完。

　　在格敏芙尔之盾的‘真实’领域内，一切视觉幻象都无法存在，而他检查过自身精神状态，并未受卡牌影响，这二十几名玩家不是幻象也不是卡牌所制造的影子，杀了一个又会突然多出一个，只能以各种手段暂时控制住。
　　简直就像有什么在监测人数总量，一旦下跌到所设置的标准线，便会立刻通过一些手段送人进来。

　　这种需要达成一定人数才能激活的卡牌，桓池一瞬间想到十几种，但目前为止还没发现一点激活前兆，无法判断是哪张卡牌。

　　禁锢近身的十几名玩家，桓池耳朵上出现一枚椭圆形联络器：“开始吧。”

　　一枚巨大的青白色玉坠带着冰冷气息出现在城市上空，刹那将这片空间映得如同撒了月光，视野中的物品一片朦胧，但相比起之前的黑暗更让人看得明朗。
　　玉坠边缘呈精致细齿状，中央嵌着虔诚站立，双手捧在胸前祈祷的小小玉人，底座是一个以匍匐姿态低头跪地的人形，人形两只手抬起虚扶玉坠两边，最顶端立着一只大型单足黑色鸟类，大得夸张的翅膀从两边垂下，像是给人形底座撑了一把伞。

　　可操控亡魂的五星卡牌，巽幽拒回之坠。

　　百米外某处楼房废墟中，戴予诚张开双手掌心朝下，一团混浊光体在他身前若隐若现，微闭的眼皮下有红色流出。
　　这片区域的亡魂气息浓郁到巽幽拒回之坠刚一出现，顶端的黑色鸟类便翅膀一震，仰头发出一道让人心下震颤的哀鸣。
　　玉坠给予的反馈震得戴予诚一声闷哼，热流从胸口反涌，不堪重负的鲜血从唇齿流出，撕裂、碾压、践踏让他感同身受，茫然、痛苦与绝望让他心脏抽搐。
　　承载的灵魂重量太大了，这远远超出他所能承担的极限。

　　朦朦天空中有飘渺雾气随之升腾，无数半透明气体从尸体上飘出，于鸟嘴上方凝聚，一团幽幽白光越来越亮，与姚肃铭身后的灼人红光泾渭分明。

　　姚肃铭冷笑一声：“戴予诚，呵，真让人意外，是什么让你这个懦夫改变主意了？不过，你来得正好。”

　　‘巽幽’一旦发动，除非杀死使用者，否则无法中断，他在此前也想过现在的场面无疑是给了巽幽拒回之坠最佳的发动条件，所以他打算在控制住‘残贝’后再执行计划。

　　可‘残贝’反应太快了，几次差点通过来他派出来试探的人反向找出他的位置，如果不以周围的非玩家做掩护，他的计划估计走不到这一步，无法，只能选择为戴予诚创造条件。

　　幸好，‘巽幽’的发动时间太长，只要在激活前杀掉戴予诚就能免除威胁。

　　巽幽拒回之坠的拉扯让戴予诚五脏六腑充斥下坠感，这是承载过量灵魂的反噬，寻狐山范围内刚失去□□、怨气冲天的灵魂太多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理智飞速流逝，眼前一阵阵昏暗，而‘巽幽’的蓄能才堪堪到达一半。
　　死死咬着牙，戴予诚腰抵着洒满了温热血液的大理石餐桌，双手颤抖。
　　计算着自己还能将‘巽幽’的效果发挥到几成，突然而至的危机感让戴予诚猛睁开眼，视线扫向左前方被轰炸出的缺口，那里有一只手扒着碎石瓦砾一跃而上，穿着一身黑的玩家落地便俯身向他冲来。

　　气血上涌，戴予诚呛咳一口血，身体在预先激活的卡牌控制下后空翻落在另一头，玩家手中一把泛着银光的刀毫不费劲将餐桌砍成两截，一击不成，没有丝毫停顿地再次向他砍去。

　　戴予诚小指艰难动弹，紫色光芒闪烁过后是一道刺眼彩光，白晃晃的光芒从他头顶往下延伸，眨眼间将他裹成一个发光的人，让对手无法直视。
　　只是他大部分精力全在巽幽拒回之坠上，仅仅是激活一个四星防御卡就差点让他两眼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不能再继续了。

　　戴予诚险险躲过当头一击，后背不可避免地被划出一道口子，火辣疼痛和失血的虚弱让他再也坚持不住巽幽拒回之坠的进度条。

　　已经加载到百分之七十三，差不多够了。

　　戴予诚张开的双手一握。

　　腐朽、宁静、悲悸、痛苦、安息，无数代表着死亡与安宁的气息和情绪像空气一般散布到寻狐山各个角落，那些凝聚在鸟嘴之上的幽幽白光缓慢收敛，在收束到某个点后骤然膨胀。

　　忽然，一道无法形容的柔和金光从城市某处冲天而上，轻盈而又毫不停顿地冲进那团白光中，让它像一颗蒲公英无声爆开，化成无数轻飘飘的白色光点，接着又似流星飞速向四周散去。
　　无法抗拒的平和在心口浮现，神谕一般的话语悄然转为安抚的力量，哭到撕心竭力的人们渐渐止声，濒临死亡仍在承受痛苦的人们闭上了眼，茫然无措的人们泪流满面轻轻跪地。
　　他们身上有光芒亮起，灰色、绿色、红色、橙色……无数光点冲破□□直奔天空，与那些白色光点纠缠交融，旋转着往更高处，在这血淋淋的城市上空绘出了一幅壮丽的彩色星图。

　　……

　　邱斐丽在老玩家的搀扶下仰起头，张了张嘴，眼泪却先一步流下。
　　被她刻意地、死死地压在心底的回忆不受控制涌出，那些愧疚、愤怒和恐惧争先恐后将她包围，让她不住地颤抖。
　　那道让她在噩梦中坚持到如今的身影恍然出现在眼前，如同一面坚不可摧的护盾，替她挡去所有的针对与阴霾，只留一片无忧无虑。
　　可风雨挡不住，它最终还是穿透一切，裹着寒冰，将刀深深刺入她的血肉。

　　“斐丽？”老玩家轻声唤道。
　　邱斐丽回过神：“没事。”
　　这种感觉一定是佛尔纳斯之心。
　　‘洑水’也来了么？

　　……

　　戴予诚凝重的脸色在看到无数彩色光点后稍微松懈下来，望着柔和金光出现的地方，他忽然摸不清桓池的计划了。

　　本以为桓池只是想引动枉死之人的灵魂不甘的情绪创造对凶手不利的战斗环境，这么说虽然太不近人情，但目前的环境确实是巽幽拒回之坠发挥的最佳场合。
　　可现在佛尔纳斯之心的‘信仰’也掺了一脚，事情就已经没有这么简单了。

　　佛尔纳斯之心的说明是‘众生与信仰’，实质上就是思想与执念，‘信仰’可以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的认知，此前可以珍爱生命到拒绝一切陌生事物，此后便可成为一个为追求刺激无所不用其极的亡命之徒。

　　‘洑水’借‘巽幽’给他们灌输了什么执念？

　　现在的场面早就刷新了他对这场迁徙作战的估量，在收到桓池通知的时候，他脑内关于这场战斗的关键词只有两个‘隐秘’和‘束缚’，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怎么把自己的定位放得太高，只等着这几个队伍平安抵达图谷路西，自己就能完工撤退。

　　他这个想法只持续到刚才那场波及全寻狐山的爆炸发生前。

　　满地让人作呕的鲜血和尸骸，沉重到他无法承载的灵魂重量，这已经不是桓池嘴里简简单单的‘迁徙作战’了。

　　戴予诚叹了口气，脑袋还有些抽痛，这是过度透支精神的副作用，看着朦朦光亮下的城市：“早点结束吧。”

　　……

　　一栋几乎沦为废墟的大楼旁。

　　“还好赶上了。”蔺闻娇收回卡牌，揉了揉因长时间使用‘坐标’而发麻的手腕，“不舒服吗，正常，这是坐标的副作用，多适应适应就好了。”

　　“不，我很适应，”乐成悠扶着墙弯下腰干呕，吸一口空气险些被血腥味呛得吐了出来，“……你看不到这些尸体吗？”
　　“看到了，”蔺闻娇随意看了眼面前几块不成人形的焦炭，“我也是第一次从人类身上闻到烤肉香。”

　　“………”乐成悠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她死死按住翻涌的胃部，对蔺闻娇的反应有些难以置信。

　　烤肉香？

　　这种味道明明就是在大太阳底下闷了好几天的食物，散发着让人作呕的气息。

　　“虽然新手卡组能派上用场的时候不多，但现在就很合适，”蔺闻娇轻笑，“五感卡能让你舒服很多哦。”

　　取出五感卡屏蔽嗅觉，乐成悠才好受了些。
　　她还没开口，就听蔺闻娇说：“小秘书，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无情？”

　　乐成悠没有回答，但她的沉默代表了一切。

　　蔺闻娇悠悠往街道走两步，视野豁然开朗，光点照耀下的尸体有些不真实，她仿佛身处游戏场景，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
　　乐成悠跟在她身后。
　　她只听蔺闻娇说今天是‘残贝’请她们帮一个小忙，可什么小忙能死数以万计的人？
　　——她用卡牌粗略算了，这个数字已经有五位数，甚至还在往上跳。

　　“贝鸥司，贝鸥司，”蔺闻娇声音清朗，“它如今的存在足以更改道德理论体系，小秘书，如果你生活在一个强者至上的世界，每天接受的熏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还会因为不小心踩死一只小蚂蚁而痛哭流涕吗？”

　　“可我们不是。”乐成悠说。

　　“你不是，”蔺闻娇指了指她，又转半圈指向自己，“我是。我所受的教育让我成了一个克己不利人的人，不会仗着拥有特殊能力就去欺压，也不会高高在上施舍同情，共情在我看来是一种只能感动自我的东西，它满足了一些人心里的向善需求，告诉别人，告诉自己，看，我很善良。
　　“小秘书，丢掉以往被灌输的思想吧，那只会让你在这个被力量重塑的世界上活得很痛苦，就像现在。”

　　蔺闻娇勾着乐成悠的衣领，将她拉到自己面前，琥珀色的瞳孔洋溢着些微期待，在寂静中轻声道，“小秘书，好好看着，残贝为他们准备的好戏就要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