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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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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毒蛇螫了一口,眼都变得昏眊了,只能“咩”“咩”地叫着,饱受折磨地在一条小路上行进,终于无力再走,跌倒在地。一人蹲下抱起他,温柔地抚摸他的毛,他那皱而滑的手上有大块褐斑,人们老了就是这样,手背,躯干,脸上,悄然被那些黑褐色的圆点侵袭,那斑攀爬的过程也昭示着死亡的加速,总是逃无可逃。他说:“可怜的小东西,你这小羊羔,不知道你乱跑什么。”就像过去每天在羊圈里,他选取一只羊,提拉起来,手起刀落,把内脏掏空,架在火上烤,所有的羊们都只是继续呆呆地吃草,并不跑,有时候人家说是他们太笨了,不懂得跑,又有时候说是太乖,太聪明了,于是羊们到底是聪明还是笨,到现在都还模棱两可的样子。他的手掌阖上了他的眼睛,他憎恶服从,但也只能徒劳疲软地蹬几下,慢慢地,黑暗过去后,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消逝了,他又站立在马槽之中了。
他感觉上颚发着炎,疮疖令他很不舒服,腿脚都肿痛,两个人走过来,一个人说:“它已经完了,黄疸,寄生虫病,到处都发炎,你不如把它卖了宰掉。”另一个人只是特别不舍地看着他,充满悲伤与痛惜,他摸了摸他的头,半晌说:“好吧。”于是,他开始撒蹄狂奔,大家在背后喊着他的名字追。与其被人宰杀,不如自己选择命运,他跳下了悬崖,在粉身碎骨的刹那,他感觉自己的生命确实被抽离了一部分。
他又在大地中,被风吹拂摇动,一只羊低下头来,用那张蠢脸呆呆地咀嚼着他的同类,它那条状的黑瞳仁扫视到他,然后走过来——将他连根拔起,咀嚼吞下,无从反抗,无从逃离,在那羊齿的咀嚼中,他断裂了,汁水如鲜血那样四溢。他一直在变化,变成一棵树,却有壅结的树瘿,变成一条河,淌过锐利的石头都令他疼痛,偶尔他又变成了失落的精灵,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偶尔他又变成地牢中的俘虏,被鞭打,被问责,无法逃离这缧绁之灾,他也变成了维林诺的某位维拉,在枯萎的双圣树前流出了泪水,最后一次变化,是他手握寒星般的长剑,疲倦的跪倒在地,形貌可怖的黑暗魔君举起巨锤,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他感到悲苦与不忿,他不当命丧于此,为何命运要将他在此拦腰折断?为何大家不能彼此珍爱,再也不要残忍以待?那魔君踩住了颈项,他拼命挥出了剑,砍伤了踩他的脚,他也命丧于此。
他确实感到自己消逝了,一种很深的联结出现了,每一条生命都是他,被螫的羊是他,毒蛇是他,抱羊待宰的农夫也是他,病马是他,马主人也是他,提议宰马的也是他,咀嚼草的羊是他,草也是他,树也是他,河也是他,石头也是他,精灵也是他,俘虏也是他,魔君也是他,一切都是他,他就是一切,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和一切都联结起来了,即使在力量深入阿尔达大地时也没有感到过这么深的联结,每一条生命消逝的同时,他也衰弱了一分,他就像被一瓣一瓣剥开的植物,剥到最后什么也不剩了,那之中只有一个真相,剥去层层的矫饰、暗示之后只能得到一个答案——生命只有一个,其余的都是幻觉。
一切都在同时、瞬时上演,并且反复地发生,世上的一切消逝都在进行着,他一直在被屠戮,一直在被削弱,一直在感到悲伤。他阖着的眼皮抖动了一下,然后魔苟斯自歌声编织的幻境中醒来了,她的歌也停下了,他和她的眼睛对视了,他看到露西恩的眼睛色彩犹如纳国斯隆德峡谷的岩壁,那微光是闪烁直泻的西瑞安河,他莫名油然产生一种悲伤之情,她只是轻轻地说:“大王,您现在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他问。
“生命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其他的一切不过是幻觉,我并不是打造了一个虚假的幻境,而是揭下了欺骗的纱,您本以为生命只在您身上,实际上您也只是那唯一的生命里的一部分,伤害他人就是伤害自己——万物只有一条生命。不管您要行进什么事业,如果要做得更好,甚至要改变自己的生命,必须揭下那一层欺骗的纱,打破您与别人生命隔开的界限,他们就是你,你就是他们,爱他们如爱自己,一切才有可能做成。被您杀害的精灵、人类,从您的眼睛里消失了,却没有灭亡,生命没有空间,没有时间,万年的生命,千年的生命,百年的生命,一瞬间的生命,没有差别,看得见的生命与看不见的生命,都是等同的,维拉,精灵,人类,并无区别,一切都不能被改变,因为生命只有一个,其余的一切,消灭与死亡都是我们的感觉罢了。”露西恩·缇努维尔如是说。
他突然说:“幻觉与真相的差别有多大,你明白吗?你胆敢欺骗我吗,你竟敢巧言令色吗?”
露西恩说:“再给我一支歌的时间吧,反正我也在这笼中,您也只损失这些微的时间。”
伴随着她的歌声,他又做了一个美梦。他的力量从没有企及过那里,因此他从未得见明霓国斯的全貌,但在那梦中,明霓国斯瑰丽幽夐,金色的灯笼永远在此闪耀,廊柱雄伟而高雅,夜莺围在美丽安周围歌唱,喷水池的银饰在日光下闪耀着光芒,地板由彩石铺就,厅堂各处挂满了织锦,夜晚的时候,夜花散发香气,庭燎散发温暖的光芒,暖金色的光芒把众人的衣摆都映亮。他走离千石窟宫殿,来到林间,静静坐在草墩上,那里有榆树,山毛榉、栗树,栗树上结着白花,地上有一小片野芹。黄昏消逝的时候白蛾出来了,她就在那林中翩翩起舞,直到夜晚深沉时,他们并肩走回宫殿之内,她说:“有一些织锦该被取下。”
美丽安与侍女在明霓国斯织就了许多挂锦,挂满了各处厅堂,挂锦上描绘着维拉的功绩,和阿尔达自开天辟地以来发生的诸多事迹,以及尚未发生之事的影像。
他问:“为什么?”
露西恩说:“因为世上没有邪恶发生了,那些世上本该有的命运也该被撤下。”
“那就意味着完美无瑕的世界了,你感到幸福了吗?”他问。
“从未有过邪恶,并不代表着没有悲伤。消逝仍旧存在,比如这些石柱,随着时间的侵蚀,苔藓便会悄悄地爬上其角,风霜的痕迹会使他们变得古老。我和父亲能活到世界的终结,但是你和我母亲身为爱努,怎样度过那真正不灭的孤独?邪恶从未产生过,但是哪怕在这样毫无邪恶的世界,消逝也不会停止。”露西恩说。
这是没有黑暗魔君的世界,这是邪恶从未产生的世界,这是只有良善的米尔寇的世界,然而悲伤永不停息,依旧盘旋在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不管生命如何,不管邪恶与善良存否,世界的唯一真相就是不停地消逝,不尽的悲伤。
他向她伸出了手,说:“跟我走吧,露西恩。”
她略带悲伤,却又微笑着,将手放在了他的手心上:“即使前路悲伤,我也愿意前往。”即使预见了所有的悲伤,依旧欣然前往,比公然挺身反抗命运需要的勇气还要大,他突然想起了这句话,不是觉得很有道理,而是觉得特别无理和荒谬。他说:“为了不让你忍受那样的悲伤,我将挺身反抗。”
他们在西北部海滨建造了城堡生活,就像美丽安和辛葛那样,爱努和精灵结合了。那堡中犹如春日降临,那样的浃洽只有仙境才得一见,他总是紧紧地搂着她在草坪上歇躺,青绿的榆树枝叶泄漏出一汪蓝天,她长长的翅睫紧阖上了那灰色的眼瞳,她就那么宁静地在他怀中沉睡,那小小的身体,竟然要忍受超过所有埃尔达儿女的悲伤,看着她的睡脸,他下了一种决心,上天所膏沐的爱努将挺身反抗上天,扭转世界的法则,一切都将静止,一切都不会再消逝,悲伤自然无影无踪。
他的眼睑猛地震动了一下,他又从那睡梦中醒来了,她问:“那是怎样的一个梦,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魔苟斯说:“一个所谓‘完美无瑕’,也没有创伤的世界,也许很完美,但也很无聊。无聊是比邪恶更深,更无可饶恕的罪恶。”她认可了这句话:“是啊,有一些伤毁不再存在了,美将大为失色,但是伤毁所带来的悲伤比无聊更令我痛苦。”她那长长的翅睫所阖上的眼瞳,好像从梦中重现,魔苟斯便说:“如何铸就的梦?”
“你内心最深处的隐秘,我也不知道,你也不了解,人们总是不了解自己。”露西恩说。
他不由得冷笑:“无稽之言。”两个人都沉默了,过了很久,她突然说:“那是一个和我有关的梦吧,大王。”
他的脸上变了颜色,露西恩只是坦然地说:“不管是怎么样的世界,人们总是希望我将来存在,并且做一个美丽的陪饰,就像瓶上的折枝花朵,廊柱上的美丽雕饰,没有也没什么,但是只要见到过,只要有可能,就希望我美丽的存在于那里,人们总是希望自己的配饰越精美越好,这是正常的。大王,我点出那梦中有我,并不是为了说您对我有多深的感情,实际上并非那样,您对我只是对器具之渴望,和对宝钻之爱并无区别。”
“你有那样的渴望吗?你有那样的期待吗?还是说你只想像忍着被劈成两半的动物那样生活。”魔苟斯问。
她突然一笑:“在遇到贝伦之前,我也曾有过对未来的展望,我梦想去罗瑞恩花园,永远地睡下,永远不会醒来,但是不要做梦,我不需要伊尔牟为我编织梦境。”
“那么遇到他之后呢?”魔苟斯问。
“……没有什么改变了,只是找到了一条真正永远卸下负担的路。我总是容易感到不安,内心有暴风雨,情绪不稳定,随时随地感到忧伤,我不敢渴望一种长久的幸福,因为我的心总是充满忧虑,不知道怎么缓解。”露西恩说。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你和其他生命有太深的联结,这是你天生的禀赋和灾难,你的共感比其他人都深,所以你更深的能感知到生命在遭到削弱,你只能感到忧伤,无法无忧无虑地生存。你不合适在这世界生存。”魔苟斯断言。
“再让我唱首歌吧,大王,反正时间已经无关紧要,而我们对于内心永远所知甚少。”
在黑暗的梦境里,安格班与现在并无两异,他坐在王座上,那个仙灵少女依偎在他的怀中,座下众爪牙在狂欢,他们手中的人肘还在滴血,却举起金杯而饮尽黑血,就像她初次来到这里时,大家啖血喋肉。她只是神色漠然地依偎在他怀中,就像一樽美器那样配饰在他目光的角落,精美的存在于那里,她的脸上没有忧愁,只是漠然,当他目光转向她时,她便也转过头来,用冰凉的手捧住他的脸,温声说:“大王,如果心情不快,就仅仅只是看着我吧,我是世上最美丽的配饰,我不能为您驱散心中的所有阴翳吗?”
她还是那么美丽,那脸上天生调和的颜色,面颊中心如同硫磺蔷薇花蕊那样柔和的粉色,但是现在的她就像一只褪了色的翠鸟,既不鲜艳,也不动人,她的心里再也没有忧愁,对一切只是一片漠然,专注地注视着黑暗魔君魔苟斯,她的手捧着他的脸,然后她在他的脸上不停落下吻,就像小鸟一直啄那样,她柔软的双臂紧紧地环绕着魔苟斯,魔苟斯问:“你不再忧愁了吗?”
她突然甜甜地微笑起来,那美丽,那无忧无虑,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她说:“人不能将心建立在不幸的流沙上,我不再忧愁了,永不了,我内心的暴风雨永远的停歇了,我忽视了所有丑恶的瘢痣,我要悠然自得地生活。我的眼睛里除了你再无他人,我爱你,甚于一切,我不爱贝伦而爱你,除了你的喜乐之外,我什么都不顾了。”那简直是比无聊更深重的罪恶,于是他抬起了手,那动作变得无比慢,无比清晰。
他抬起手用力扼住了她的脖子,她软绵绵的一点也没有反抗,只是将手无力地垂到身后,脸上褪了色般褪去了表情,像个人偶那样任由摆布,他用劲地扼断了她的气,只是对着她的脸说:“你不可能只是看着我。”她像块泥一样被捏烂了,这梦如此诡诞,他的手越是用力,就越像陷入软泥,她那透白的脖颈变成了白脱奶油块,他的手指一寸寸地压进去,却只是搅烂了那些奶油烂泥,她的整个身体慢慢地都变成了泥,烂瘫在地面一滩。他突然感到这只是废气妄力而已,他觉得他毁坏了她,杀害了她,也只是幻觉而已,欺骗的纱未被揭下来,生命只有一个,除此之外都是幻觉。
他的手指残留着那些白色烂泥,他徒劳地用力握紧拳头,却只是一滩软绵绵、滑溜溜的软烂之物而已,那种攥紧的实感与气恼的感觉,却逼得他睁开了眼睛,露西恩在笼里说:“那不是一个美好的梦吧。”
他一言不发,把笼子打开了,扯着她的手臂把她揪出来,然后阴晴不定地说:“我现在就要掐断你的脖子,如何?”
她只是乖乖地把脖子凑过去,然后扭过了头:“不管是何种处置,露西恩都安分随从,绝不怨怼命运。”还是那句话,一如来初。他伸出了手,就像梦中那样真正地扼住了她的脖子,他感知到她脖颈有力的脉动,手掌也有规律地随之起伏跳动,那层透白的薄薄的皮紧紧地禁锢着那些饥饿的血管,如同馋獠那样争先恐后跳出来吞纳一切,他手加力的时候,看见她痛苦的脸色,她面上那鲜艳的色彩犹如梦中那般褪去了,像雨水洗去了本来所有的色彩,她的手在虚空无力地划了几下,那小小的手,好像全靠骨节撑起了那层薄薄的皮肤,他越是用力,越是能发现那脖颈和梦中烂泥的不同,此前他从未产生过自然的“怜弱”的情绪,但是看到她紧紧蹙起的眉头,魔苟斯不由感到了一种怪异与痛苦,他的手竟然慢慢松开了,他叹气了,然后重坐在了王座上。
她费力地咳嗽着,他的脸部肌肉好像痉挛了那样,失控地摆出一种痛苦狰狞的表情,慢慢地,他的脸上摆出特别愤怒的表情,他又猛地站起来,跛跛踬踬地走向露西恩,他再次伸出了那施展暴力的手,似乎要再次掐死她,露西恩突然抱住了他,就像梦中那样,她特别悲伤地说:“别再伤心了,不了解自己,无法明白自己就那么令你伤心吗?人们心里总是有着深藏的情感,始终郁结着,令人不快,就像疳积难消,它始终消耗着你自己,从内部使你损耗了,自己的内心情感,就算挖掘毕生也无法穷尽,它隐藏得太好了,有时还想骗过自己,昙花一现的时刻又令人恼羞成怒。”
他说:“你肯定是编织了一种谜咒,诡计多端的仙灵。”
“……我从来没有编织过那种魔咒,您自己罗了一张网,把自己完整地放进去了。再说了,这种情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对弱小的怜悯和对宝物的怜惜,这并不是一份真挚强烈的爱情,只是软弱的情绪令您觉得怪异而已。”
“那你说,什么是爱?”
她仅仅只是看着他,说:“像我就爱你,这一切就够了。”
他说:“……你爱我?”
“因为你也是生命的一部分,这生命之中未有我不爱的,”她这么说的时候,他的眼底滑过不易察觉的失望,她继续说,“你本也能爱我,爱他人,但是一直有一层欺骗的面纱盖在你的眼前,你以为生命只在你身上,而别人没有,在这层面纱褪去之前,不管什么人都不能说爱。”
他总是阴晴不定的样子,犹豫不定地在她身上巡回视线,他说:“我本可以绞死你的。”
“命运不会现在就把铡刀伸到我的脖子上,因为我还没给贝伦幸福。”
“为什么不是他给你幸福?”魔苟斯问。
“因为我没法得到幸福了,我无法获得什么了,不如我将幸福给予他,这个人只要有我就满足了,为此他可以抛下全世界。就像爸爸爱上了妈妈,可以抛下全部的族人那样,有一天,我也突然悲伤地发觉,如果这个人离开,我将无法忍受,我想在有他的世界生活,我想永远跟随在他的身旁。这是唯一的道路,我们两个将手牵着手,将这个世界远远抛在身后,所有的消逝、衰颓与悲伤都跟我们无关,永久的沉睡是最好的治愈剂,在走入那一条路之前,我希望他感到幸福并且毫不后悔。”
“你挑选了殉葬的伴侣,并且你还予他蜜糖,骗诱他对此欣然应允。”
“如果什么都可以这么三言两语的概括,真是犯罪,但是一颗心已经充满厌倦,以致懒于解释了,情绪多么冗杂,同时跳跃呈现,复杂无比,但是语言只能一条线平平直直地讲来,同时间我的心里闪过那么多种感情,全都只是白白的闪过了,因为我已懒怠讲述。”露西恩平静地说。
魔苟斯伸出手,抓住她的几缕头发:“还有人的头发比你更美丽吗?”
“加拉德瑞尔的头发比我更美丽。”
“还有人有你这样的香气吗?”
“群花盛开之地总有那样的香气。”
“还有人的眼睛似你吗?”
“我母亲的眼睛亮若星辰。”
“还有人能唱得比你的歌更好吗?”
“我的哥哥,戴隆,他是世上最优秀的精灵乐手。”
“那么去哪里再把这样一个你拼凑起来?”他的脸上表情如此矛盾,简直像痉挛了一般凝结在一起。他只是眼神特别复杂的看着她,从他诞生之初,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像凝视着一个无法触及的梦,一团永不能拢入手中的秘火。
她只是粲然一笑:“在某个幸福的世界再会吧,大王。”她知道自己将获得自由了。人们都相信这世界碎裂之时,就是终结,她有一种奇怪的信仰,相信这一切会无数次的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