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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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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过后,他本要去深处将宝钻再次铸牢在铁王冠之上,却打造出了意想不到的东西,自此,他的铁王冠永久缺失了一颗宝钻。露西恩在笼中再次看到他时,他换了一张美善的外皮。他原是不能再变形了,可是现在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竟换了一张丝毫不体现其奸慝的皮囊,他那美丽的皮囊正是精灵所爱,蓝色的眼睛犹如贝烈盖尔大海。当缇努维尔初次看到那张脸,她便潸然泪下:“我在那张脸庞看到超出想象的悲伤与折磨,如果悲伤可以伪装,那张脸上所蕴含的痛苦,即使什么人也无法书写,无法作假,你为何有如此悲伤?”
那悲伤其实并不来自魔苟斯本人,而是来自他剥下皮的精灵,被他奴役,被迫交付知识与技能为他服务,受尽了阴暗地牢的虐待,最有想象力的歌者也无从想象他无法逃脱的痛苦,最后又被剥下了皮囊,而魔苟斯却坦然披在身上,像是天生而具那般自然,因为那少女曾被他的丑陋与恐怖惊吓,他便又取了一张美丽的皮,在维林诺的岁月,他也是披着美善的皮囊对精灵巧言令色。这世界有一种令他嗤然的邪恶,隐秘的藏在自上而下的所有心灵中,从维拉到人类,口口声声崇尚正义,崇尚善良,那纯是邪恶的谎言,人们崇尚之物只有一样,那就是美,又冥冥中把良善的品质与美丽的表象紧紧捆绑起来,那口称的崇尚更加理直气壮,故而有美丽皮囊者,总能引得人相信其种种谎言,魔苟斯最清楚生物这一弱点,故而总是利用它来隐藏祸心。
他说:“你所知甚少,只听你母亲的语言,只知维林诺诸神的美善,不知我曾在他们手中受过多大搓磨。”
露西恩看到那滔天的悲伤,不由动容,她说:“大王,向我诉说您的悲伤吧,哪怕您的恶行无法抹去,无法挽回,我还是想聆听。一生这样的机会唯有一次。我只会聆听,我什么反应也不作,什么也不会改变,只是聆听……因为这是海一样的悲伤,我感到了同样的痛苦。”
“哼,你这样的精灵,又能明白什么?你们已深信维林诺诸神的美善,乍然接触到不同的世界,肯定无法理解,不管对你诉说什么,都是徒劳而已,你并不能真正体会。”
“恶行无法磨灭,我只想聆听您心中的悲伤,除此之外我一概不关心。而您又怎知我无法理解?哪怕眼前有种种荆棘阻隔,两颗心的距离却不一定会远如天南海北,就如您城堡诸门与明霓国斯的距离,只有一百五十里格,看似很远,实则很近。”她那样说,使他恍然觉察,如果没有种种荆棘的阻隔,美丽安环带的阻挠,他们早该相遇,一百五十里格,看似很近,又实则很远。世上最近的距离只有两颗交流的心,胜过此时王座与其旁笼子的距离。
于是魔苟斯开始巧言令色,说维林诺诸神怎样表善内恶,怎样包藏祸心,露西恩渐渐地心不在焉起来,她并不相信,只说:“大王,我知这是谎言,但悲伤确实那样强烈。或许这样,皆是因为您还没发现悲伤的真正原因,搜寻您的内心吧,有一处悲伤的真正所在,您还未明白那是为什么。”
“岂有我不了解我自己的道理?”魔苟斯嗤然反问。
“人们并不了解自己,哪怕穷尽了毕生去探索。比如我,我只知道我内心深处有暴风雨——一片宁静的蓝色海洋,天空下看似平静的汹涌水波,钟形浮标为迫在眉睫的危险发出警告,什么都没有爆发,但天空却是卷云连片,平静之后也许会爆发骚乱,可是目前一切都是宁静,一切也都在暗示暴风雨即将来临,一切都预示着心儿的小船将受到摧残。生活也是这样,虽然我们若无其事地生活着,在宁静中延续着,但是暴风雨的暗示无处不在,我们在暗示的世界中生存,冥冥中已有人规划好那将是怎样一条道路。从明霓国斯的织锦到我的内心,处处都织满了暗示,除了悲伤以外,我无能为力,连了解自己的内心,我都感到疲软。”
“如果了解你自己都感觉疲软,你终将一事无成。”魔苟斯说。
“不仅感到疲倦,而且感到恐惧。大王,我也曾有过好奇心,我也想明白事物的本质,我以前曾好奇妮芙瑞迪尔之内到底有什么,于是我就把花瓣一片一片,一层一层地剥落下来,那些苍白的花瓣就像雪滴一样飘落在地面,可是当我剥到最后,那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剩下。我的内心也要是如此该怎么办?当我把自己抽丝剥茧地剥开,剥去我爱什么,我渴望什么,然后剥到最后那之中什么都没剩下,我只是一个空心的傀儡,那我要怎么自处?那样的恐惧让我像等待着被劈成两半的羊那样痛苦。”露西恩说。
“你害怕你只是一朵别人生造出来的妮芙瑞迪尔,把你一瓣一瓣地组起来,中间却是一片虚无。”魔苟斯说。
“我害怕某人给我塞了一些可剥下的花瓣,比如善舞善歌,比如一些琐碎的喜恶,然后外用美丽的表皮封尾,真正全部剥开时,里面干脆什么都没有,我只需要这么活着,走一条被风吹拂,带去注定角落的路。给我带来这样思考的,就是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暗示。我讨厌这样的注定。暗示是世上最邪恶的事。”露西恩说。
“如果你讨厌这样的命运,为什么不起身逆反?仅仅只是感到恐惧,像等待着被捏扁揉烂的奶油块那样待在碗里,是多么懦弱胆小。”魔苟斯问。
露西恩突然说:“带着眼泪奔赴这样既定的命运,比反抗命运需要更大的勇气。”
“歪理邪说。”魔苟斯觉得很好笑似的说。
“费艾诺及其子的命运不该只教给我们这个道理,即使您贵为维拉,也当明白世上唯一的真理——与命运抗争要适可而止。我没有要否认谁的勇气与荣耀的意思……可是不管走哪条路,都只有无尽的悲伤等待着我们,即使您也不能逃过这个真理。我将带着眼泪奔赴那必然的命运。”露西恩说。
“如果我非要将你困在这笼中呢,你又怎么奔赴那既定的命运?我偏要你做我的禁脔,在这笼中为我歌唱,你愿做君王的嬖宠吗?”魔苟斯略带了邪恶的微笑,这么问。
“大王,即使是您也该知道,精灵不会爱上第二个人。”露西恩只是说。
“芬威都能有第二个妻子,你又为何不能?你可以摭拾此例。”魔苟斯则说。
“您也知道,他的第二份爱带来了怎样的悲剧。大王,我无法在这片窳败中生存,如果我太过悲伤,就会像弥瑞尔一样,灵魂离开躯体,去往曼督斯的殿堂,即使我无法奔赴既定的命运,您也只能得到一具不含灵魂的躯体。而且您也知道,命运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反抗的,不管我们如何竭尽全力,请看费艾诺大人及其子吧,他们也曾努力过……悲伤终究降临每个人的心房。”露西恩说。
“他那些蠢孩子无谓地克绍箕裘,最终白白地丢了性命!”魔苟斯无情的嘲笑。
露西恩叹息:“您知道是谁种下了祸端。”
“这正是空穴来风的道理,费艾诺的心中本就有可乘之隙,一片深深的阴影,我只是直白地说了出来,察见他人心中的隐患,必定带来灾祸吗?”魔苟斯的强词夺理,令露西恩感觉到交流的徒劳,她并不再说什么,于是魔苟斯又说:“我以为你能言善道,巧舌如簧,如今你能说的话,还不如一只鸜鹆。”
露西恩摇头道:“大王,语言太不忠实了,巧言令色使我们心的距离越来越远,那么远的距离下,不管说什么都是徒劳,只是无谓地填满沉默的空隙。”
他又心思一转,开始思考露西恩归属的事,他说:“你来我的怀中吧,因为我爱你,你将得到怎样一位君王的爱!来我的怀中,我将为你敞开笼子,你驯顺地服从,将得到我王妃的地位……”
“大王,我已厌倦爱语。因为我无法感知自己与宝钻有何区别,到底是爱我,还是贪慕我身上的光辉。凯勒巩说爱我,分明对我丝毫不了解,只是想要攥住我的美,也是为了增长自己的势力。大王您又如何?您说着爱语,对我又了解多少?您或许只是把我当作众精灵之中最昂贵的玩具,因着我母亲的缘故,我的名声远远传出了多瑞亚斯。您对我与物品无异,爱语是一种虚伪,即使我二人都清楚这爱语是谎言,我还是要问您,大王,您知道什么是爱吗?”其实,她知道自己的美,知道自己命运的造就者,所以她在逃脱希利珑的小屋时,最先做的就是用头发编织那件阴影般的外袍,用来遮盖自己的美。
“你来说说什么是你心中的爱。”他又把问题抛了回去。
“大王,我只谈您,在您未采取这形体之前,在您还未被血肉束缚之前,您还未进入一亚之前,您所爱的,所执着的,才是您真正爱的。在那之前,您曾有那样的爱吗?”露西恩问。
他的心里乍然闪过一团明亮的光芒,于是他喃喃地说:“……秘火。”过去,他便常常独自进入空虚之境去寻找不灭之火,原来他爱秘火,爱那独有的创造之能量,于是他终于发现了,他在第一次见到费艾诺时为何便产生了嫉妒之心,他终于发现了那个理由——他看见费艾诺的心中有秘火燃烧,他造出了世间独一无二的美物,独属于自己的东西。时间流转了,那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渴望那团不灭的火焰,渴望有完全属于自己的造物,他想有自己的东西。
魔苟斯说:“我只爱属于自己的东西。”他有一种幡然醒悟的感觉。
“是啊,我不是您的东西,也不想当祂的东西,我只想属于自己,因此我才选择了退出这命运舞台。大王,爱您所拥,爱您所造吧。世间之中,唯我最厌恶当谁的附属品,哪怕是冥冥之中无法捉摸,看不见,摸不着,高悬于命运的祂,我都无法接受,何况又是如此具体的您。我不是被您强行据有的精灵宝钻,毫无自己的意志。”
魔苟斯冷笑说:“谁说的?当我将宝钻握在手中,它便灼伤我的手,它也有拒绝我的意志,它刚烈无比,反抗它所不爱的。”
露西恩哑然失笑,然后说:“是啊。所以大王终该明白,不爱您的终将会灼痛您的手。”
他要说什么,她突然把手指比在唇前:“嘘!地牢下面不绝的悲声,就像环礁浪声一样无休无止,每当我听到那些哭声,我都心痛不已。您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吗?”
“我对我以外的生命不存怜爱,也不理解你为什么会对恰巧同一族类,素未相识的精灵而心痛,这是真实,还是虚伪?只用管好自己的生命就好,别的生命跟你没有直接的联系,关心他们只会给你自己带来过多的负担。看着,两只眼睛毫无情绪地注视着,像看鹞鹰撕开鹌鹑那样,仅仅只是看着,因为这是一种法则常理,瓦尔妲的星辰只有七颗,因为没有第八颗,太阳的颜色不是深绿,因为没什么可以奇怪的,还是说你有一种物伤其类之悲,担心那也是你自己的下场?那就来我的怀中吧,让我吻你,我给予你特赦。”
“我爱他们,跟我爱贝伦一样,您会明白的,一切都是谎言,生命只有一个。因为我的历程已至尾声,我才醒悟过来这个道理。如今的我连甲虫也爱,一视同仁的爱。”
“我怎么才能明白过来?我怎么才能知道你是不是在故弄玄虚?”魔苟斯问。
“给我一首歌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