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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枕朱砂(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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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黎觉得心里仿佛缺了一块。
时归见她神情恹恹,让奇珍异草攀满了水晶琉璃屋子,也将游鱼放进来亲近她,可是她像是焉坏耷拉着花柄的花,怎么也提不起兴致。
到了夜间,时归也让月色洒进来,可阿黎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膝,低声抽泣,时归伸出手撩她耳边杂乱的鬓发,她便侧过头,拒他于千里之外。
时归的手便悬在了空中。
他有几分无措,随即又隐隐有一丝恼怒。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终于按捺下那一丝怒火,嗓音微凉:“你想走?”
没有人可以让魔尊如此对待。
也从来没有人敢拒绝他、忤逆他。
但是她可以。
阿黎抬起头,眼睫毛尚且挂着碎玉似的泪珠:“我想走。”可是即便走了,她好像也无处可去。
先前是想着离开魔界,哪怕是不回到浮玉峰,她也可以到这广阔的天地看一看。
可是为什么她都要走了,才让她知道,身边那个魔族,那个带她看海底风光的魔族,是要将她囚禁在牢房、汲取她的心头血的魔尊。
只有他问她是不是想走的时候,阿黎才会和他说话。
时归收紧了掌心:“好,你要走,本座便让你走。”
说罢便消失在了屋中,留下一个水蓝色的寒玉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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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黎有些不敢相信,可那镯子里不光存放着齐全的上好的物件,还带着魔族的印纹,只要将镯子亮出来,没有人敢拦她。
他是真的要放她走。
她从高空坠下时,他接住了她,可他也饮了她的心头血,如此倒也互不相欠。
阿黎推开门,鱼儿绕着她游了一圈又一圈,似是不舍。
阿黎笑道:“再见了我的朋友们……”笑容又黯淡下去,“或许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她摸了摸因为悲伤而身体膨胀的水母的触角,轻声道,“谢谢你。”
其实鱼儿是听不懂她的话的。
……
阿黎走了,手上镯子的纹路亮了一路,魔界之人用愕然的眼神望着她,待她走过又议论纷纷,阿黎只当他们不存在,紧赶慢赶,终于来到了魔界的边陲之地。
此处乃是四界最荒凉之处,阿黎想到一个盛开着不败鲜花的地方去,可是那里离这里很远,需要穿过仙界。
阿黎只好在这荒凉的大阿山搭起一个简陋的草屋,暂且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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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一跪地道:“尊上,您怎么能将她放走!如今魔界局势动荡,叛乱未平,仙界的玉微又紧逼不舍,内忧外患,只有您安然无恙才可以平定这一切!”
时归只是将视线落在面前的水镜上,不辨喜怒。
“你是说,我魔界的存亡系于一个仙界之人?”
“属下不敢。”甘一并指在额心画圈,“只是您和那小仙之间的联系实在……”他没有说下去。
时归手指轻轻触了触水镜,莹亮的光点在水镜上如涟漪般扩散,他终于将视线落在甘一身上,状若无意:“魔界还有苍龙阵法未开启。”
甘一神情微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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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黎一觉醒来,若有若无的花草的馨香浅浅淡淡地萦绕在鼻尖,她深吸一口气,赤着脚下榻推开门。
一夜之间,大地葳蕤,春色满山,千枝吐蕊。
梨涡浮现在她的嘴角。
……
阿黎自在地过了一个月,却有一种漫无边际的荒凉在她心中升起。即便有着芬芳花朵的陪伴,这里终究只有她一人。
在魔界的日子里,虽然又是防备又是猜忌的,可身边到底有个人。
阿黎决定隐去身形往仙界走走。
仙界有宫阙万千,也有川泽渊渟,十二楼的集市熙熙攘攘,流光溢彩的仙力几乎将天上日之精华的光辉都压下去了。阿黎隐身其中,眸中含笑,笑容却一点点消失。
人来人往,她却没有恢复真身的勇气。
就好像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而她是站在镜外的人。
十二楼上方的碧霄忽然卷来一阵风,缭绕的仙力被吹的四散,仙人们衣袂飘飘,在疾风中稳住了身子,半是惊讶半是敬畏地朝着空中行礼:“玉澜神使。”
玉澜神使乃是玉微神女座下大弟子。
他头带云冠,长身若青松,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眸朝下扫去。
阿黎下意识顿住了身子,随即缓缓朝十二楼集市的出口走去。
她听见那人开口:“不久前浮玉峰弟子被魔界之人掳走,师尊命我即刻捉拿仙子阿黎,隶属于长胜宫的战将即刻随我来。”
旋即消失在了空中。
他用的是“捉拿”而不是“讨回”。
阿黎捏紧了手。
她忽然有种脱力感,颓丧起肩膀,走出了仙界。
阿黎魂不守舍地回到大阿山,繁花似锦,春光艳丽,她好像又找到了一点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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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一绝对不会让时归开启苍龙阵法。
苍龙阵法虽然强横,可以召唤出上古苍龙,可是对启阵之人的伤害也极大,从前的时归尚且需要七日的时间,现在被玉微一剑穿心,若要召唤苍龙,他恐怕要散去半身功力了。
趁着时归进入上古禁地的功夫,甘一带着几个黑龙卫出了魔宫,一路打听戴着魔尊徽印的女子的去向,众人都对她印象尤深,甘一找到大阿山并未废多大的功夫。
白衣的女子站在姹紫嫣红中,手中虚虚握着一个小碗,正轻掸花露,她抬起头来。
甘一没有在她脸上看到惊慌畏惧的神色。
反而是平静。
阿黎将最后一滴花露收集完,轻轻放下碗,竟然就站在那里,也不躲。
甘一没有言语,也没必要言语。
魔使将人从大阿山带走之后不到一刻的功夫,仙界的战将来到大阿山。
他们查探到极其细微的仙气之后,懊恼地朝着仙界玉澜神使处禀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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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一没有将阿黎关在牢房中,他带她回到了海底城。
阿黎道:“银丝蔓给我,我自己来。”
甘一递出银丝蔓,欲言又止,阿黎道:“想说什么便说吧,你们尊上是不是又受了重伤,这次没有力气来抓我了,所以派你来。”
“尊上没有想过要抓你。”甘一摇头,又道,“是我擅自做主。尊上要开启苍龙阵法,再过不久半身功力就要散去,我不能坐视不管。”
阿黎颇为理解地点点头。
甘一身侧的手有些不自在,蜷了蜷指尖:“你就没有想过,为何你的心头血可以为尊上疗伤?”
阿黎一怔,展开团成一团的银丝蔓的动作凝滞。
甘一见她回到魔界的神情实在太平静了,平静到令他这个魔族都微有愧疚。
“为何?”
甘一叹了口气,对着远处魔宫的方向跪下,磕头行礼,作请罪状:“尊上,待属下归来,定会自领处罚。”
复而转过身,指尖对着阿黎额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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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归从前是仙。
谁能想到,魔界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尊,万年前,是仙族。
乃是玉微神女座下的弟子。
彼时的少年身着白衣,纤尘不染,眉目灼灼,笑起来张狂恣意,仿若天上朝阳。他是秘境入口最早到的一批,也是站在最所有人最前方的。
秘境千古难得一见,内里有十恶不赦的凶兽,凶兽守卫着天地间的至宝。
时归此时名为一个单字玦。
玉微神女到了,时归行礼:“师尊。”对旁人他是散漫不羁,唯有对玉微,他是恭恭敬敬的。
因为这条命是玉微救下的。
“秘境开启,你身为大师兄,要保护好你的师弟。”玉微瞥了眼玉澜,淡淡开口。
“是。”白衣的少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保护师弟理所应当。
时归和玉澜一同进入了秘境,二人在仙族之中自是翘楚,当所有人都因伤而无法继续下去,秘境中还剩下他二人。
秘境有至宝清天剑和揽月钩,由九头蛇妖所守护。
时归从来没有怕过什么,那九头蛇妖虽然修为极其强悍,曾经八位神使都无法伤其一分,但已经沉睡多年,时归若是和玉澜同心,拼尽全力,未尝不能将其重创。
可同心二字,乃是世间最难。
玉澜要时归引开九头蛇妖,而自己趁机寻找灵物的下落,时归没对他设防,依言做了。
在身上被九头蛇妖贯穿出一个又一个窟窿时,时归想的是,不要辜负了师尊的嘱托,要保护好师弟、
等到玉澜带着清天剑和揽月钩完好无损的出现在面前时,已经奄奄一息的时归朝他伸出手:“师弟……”
只消一个最简单的术法,玉澜便能带着时归离开秘境。
可他没有。
冰冷的声音仿若神罚:“你是阎岐之体,最是克九头蛇妖,只要它将你吞下,便会爆体而亡,届时我会将它的内丹带给师尊。”
九头蛇妖的内丹,可练就不坏之身。
“阎岐之体,最是下.贱,若非能用你引出九头蛇内丹,师尊怎么会让你……”
后面的话时归已经听不清了。
玦,缺者,绝也。
从一开始玉微给他赐名就已经注定了今天。
少年强大的怨念让他浑身都迸发出一种极其强大的力量,重创了九头蛇妖,也重伤了玉澜。
九头蛇妖的内丹被震碎,玉澜的心脉被玉微用天地间最珍贵的龙之逆鳞温养了两百年方好。
时归在暗无天际的山洞中,剜去自己的心脏,一寸寸剥离自己的情丝,身边相伴的,唯有半死不活的九头蛇妖。
……
阿黎睁开眼,双腿发软,瘫倒在地上。
她望着甘一已然成为一道竖线的金色瞳孔,心悸地捂住自己的心口。
“原来你是九头蛇妖……”她呢喃,“而我……是他身上剥离出来的情丝。”
是他对世间的爱,对世间的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