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枕朱砂（三） ...
-
阿黎坐在琉璃鱼上望着下方苍蓝的碧波。
他要她等半日。
半日，足够她走了。
可是怎么走，往哪儿走？阿黎垂了眼看手上的海螺。
若是那股力量再次爆发，她或许还能拼一拼，那力量是她的凭借，却也是她最大的障碍。
－
黑袍被罡风带得猎猎翻飞，血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从时归身上滴下，在污泥中蜿蜒出一条血河。
他望着面前黑压压跪了一片的魔族，眉眼间的戾气像是翻滚的风暴，却沉着眸未发话，一边把玩着手中的扳指。
魔使甘一冷声道：“若有人还敢造次，下场——诛！”
跪地的魔族纷纷朝时归行礼，食指中指并起，在额心画圈，旋即以额贴地，代表烙印进神魂的臣服。
甘一道：“都退下！”
“是。”
甘一回过头来望向时归：“尊上，这次潭州的兵起已经交给黑龙卫处理，想必不到七日便能平定……”时归淡淡应了，甘一顿了顿，单膝跪地，“属下办事不利，让那小仙逃了，属下已经遣了八队魔兵往魔界搜索，一定能将人追回来！”
时归终于缓缓抬头，嗓音微凉：“不必了，将魔兵收回来。”
甘一犹豫：“可是尊上，您的伤……”时归阖了阖眸，视线冷冷落在他身上，甘一立即道，“是！”
他是时归手下最忠心的下属，对于时归的命令，从来不会不从。
只是时归身上的血腥味太浓烈了。甘一哪里不知道，时归这等心气，怎么会容许自己要依仗一个小仙的心头血而疗伤。
“你退下。”时归吩咐，甘一的心里已经有了盘算，行礼退下。
……
时归捏着扳指，穿过缭绕的云层，只一瞬便落在阿黎停留的海上小岛上。
她侧卧在礁石上，长长的白色纱裙瀑布一般迤逦而下，雪白的浪花将她裙摆沾湿斑驳。
安静得像是夜里绽放的昙花。
她忽然皱了皱鼻子，时归掐了个净身术，血腥味散去，她的睡颜再次变得安详。
倒是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时归在她旁边坐下，听着海浪和海鸟的声音。
海底城，虽然属于他，可他这万年来鲜少会来，也从来都懒得听海、懒得看海里那些鱼。
所有生灵于他而言，有什么区别。
阿黎缓缓睁开眼，睫毛颤了颤，惊道：“你又受伤了。”
“死不了。”时归漫不经心地望着远方。
“你到底是魔界什么人？为何每次都要伤得这么重？”阿黎捧起海螺，她想起来在海底见过的海草，“我帮你找草药疗伤。”
时归没有回答她的话，却也没有拒绝。
……
阿黎敞开他的衣领，不知是不是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伤口，捣药的手都在颤抖。时归望着她因为紧张而泛白的小脸，眉梢竟然挂上一点笑意，不过很快便消失无踪。
阿黎将草药碾碎后，用薄纱滤了滤，拿汁水洗去伤口表面的血污，再将碎叶用绷带缠好。
这药该是极疼的，阿黎都在担心他会不会嫌疼了，可是他没有，眸色淡得仿佛那不是他的血肉之躯。
阿黎合上他的衣领：“你有朋友吗？有亲人吗？”
时归摇头。
“难怪你受了这么重的伤都没人管你，”阿黎的声音低下去，“其实我和你一样，我也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时归一声轻嗤：“一个人难道不好吗？”
“不好。”阿黎认真望向他，“太孤独了。”
“孤独？比起被身边人欺骗，倒还是孤独好。”时归侧过脸，用手斜斜支着身子，眼中竟然有几分凉薄与冷厉。
阿黎想了想：“可是不能因为害怕欺骗，就不交朋友了，我们不能以最坏的恶意去揣度这个世间，人心有善亦有恶，若是因为恶便将自己牢牢束缚，又哪里看得见这天地的斑斓？”
时归将视线落回来，目有讥讽：“若是仙族以善待你，早就该有天兵来魔界了。”
像是有一把刀剜在身上，阿黎触到他嘲讽的目光，竟是一个激灵，但很快又平静：“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仙，何须劳烦天兵出动？”
时归不置可否。
兴许是方才消耗了太多，竟然有一种疲惫之感袭来，时归缓缓闭上了眼，像是一尊静谧的雕像。
阿黎松了口气。
半日前已经驱使着琉璃鱼穿过了海域，好在琉璃鱼的飞行速度快，否则她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在他回来前找到大陆的位置。
方才在草药中加入了一点迷药，还好他不识草药，否则她也不会成功。
阿黎吹起海螺，朝着大陆的方向而去。
……
忘忧树的叶子还剩下几片，阿黎贴在了额头，除非是修为高深，否则看不到她。
只要能穿过这一个州，应该就能到达魔界的边界了。
阿黎潜入魔族商队，望见商队手中的地图，暗中记下，往人烟稀少之处绕行，阿黎心中算着，大抵有一个月的脚程。
阿黎走了十四日，从潭州的安城一直到了容华城，等到要出容华城时，却在城门处顿住了步子。
城门守着两排魔兵，穿黑甲，肩上盔甲雕刻有黑龙的形状，栩栩如生，阿黎觉得熟悉，仔细回想，竟然与魔宫外拱门上的黑龙一般。
阿黎只当作是无事发生，淡然自若地走入人群，这些侍卫未必看得见她。
一步、两步……白底的靴子轻轻踏在地上，阿黎目不斜视，经过魔兵时屏住了呼吸，余光偷偷瞥向他们，他们神色不变，阿黎轻呼一口气，等到即将经过最后一排魔兵时，忽然有一道声音冷喝：“慢着！”
魔兵齐齐行礼：“魔使大人！”
阿黎顿住步子，听着身后愈来愈近的脚步，心跳剧烈，沉重的威压压在阿黎身上，阿黎几乎喘不过气，浑身都有碾压之感……
她不想再被抓起来了。
“轰轰！”一阵爆破，光圈从阿黎身上荡开，她像是一柄纯白的玉剑，锋利的剑刃直指甘一，甘一的瞳孔因为诧异猛的缩紧，黑龙卫包围住她，所有的魔气在触及她的一刹那，都被吞噬。
阿黎结印，长剑的虚影贯穿了甘一的肩胛，在容华城所有魔族的注视下，阿黎像是碧波上的海鸟，朝着远处飞去。
－
时归醒了，是被甘一唤醒的。
可是他像上次那样，五感皆在，却动弹不得。
甘一将容华城门下的事一一说了，每说一句，时归的眸色便冷上几分，到后来，竟然隐隐有化不开的戾气。
－
阿黎不知道这股神力可以支撑她飞多久，现下她的行踪已然暴露，等到力量耗尽之时，若不能出魔界……
阿黎摇摇头，稳住心神，她看见身下掠过的魔界的土地，身边的云雾时不时缭绕在面颊，她好像变得很轻，变得像是一只灵巧的蝶，可是蝴蝶应当是飞不了她这么高的，阿黎想着，嘴角边的梨涡一点点凹进去。
“阿黎……阿黎……”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唤她，听上去这声音有些熟悉。她朝着天边望去，大片翻滚的黑墨正在朝她袭来。
她的眼前有些模糊了。
还是逃不过的。
“谁给你的胆子走。”阿黎的耳边回响起他的话。
在从空中坠下的那一刻，她依稀看见，有一个黑影朝她而来。
－
甘一跪在地上，神情愤懑：“尊上，您为何对她纵容至此？她这股力量分明来源于您，迟早会对您不利！您难道忘了万年前……”
“闭嘴。”时归打断他，眉眼间的燥郁几乎化不开，“万年前？”他抚了抚扳指，冷笑一声，“你也记得万年前。若是她死了，本座也活不得。”
“属下绝没有忤逆您的意思！可是她本来就是您……”
“够了。”时归转过身，望着床榻上的面色苍白的女子，“你在质疑本座行事？”
甘一低头：“属下不敢。”
魔使见他身上隐隐有威压要释放，只得蹙着眉退下。
时归坐在床榻上，指节捏起她的下巴，缓缓用力，直到她被疼得睁开眼。
她很怕疼。
时归在她又惊又恐的眼里见到了自己的倒影，眼尾泛红，戾气横生，像是来自地狱的修罗。
他忽然轻笑一声：“你不是问我叫什么名字？”
阿黎颤抖摇头。
他伏在她身上，青筋暴起的手掀开她的衣领，对着她心口的位置狠狠俯下身。
尖锐的疼痛像是一道闪过脑海的白光，阿黎刹那间便想清楚，泪水脱了线的落下，时归仰起头，指腹碾去嘴角的血迹，嗓音沙哑：“我叫时归。”
阿黎疯了一样推他：“你骗我！”
她这点力气算不上什么。
就算是对他拳打脚踢，也不能将他怎么样。
时归望着她脸上纵横的泪水，眼尾的猩红一点点消散，却并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
她像是累了，抱着自己的双膝，蜷缩成一团，脸深深埋进去，肩膀一颤一颤的。
她过了很久的孤独的日子，她害怕黑暗的牢笼——这些时归都知道。
但是她依旧看得见天地的斑斓。
时归的掌心一点点攥紧，拂袖离开，望着海底城五光十色的游鱼，深深阖上眼。
倘若她知道她的真实来历，会如何呢？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枕朱砂（三）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