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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人有悲欢离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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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我不会安慰他,我突然变得笨嘴拙舌了,至少目前我看到的效果远不如我一开始所竭力期待的那样,叫我感觉踏实和安心,就像当初也没有人能够真正安慰我一样。那时,我父亲去世以后,别人在我面前同样说了很多温情脉脉的话,甚至是背后饱含泪水的话,遗憾的是,我统统没有记住,我后来所能回忆起来的其实依然比较模糊的东西无非就是,像“节哀”,“别太难过了”,“人早晚都会走这一步”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这些泛泛而发的我以为并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话。噢,别怪我无情,别愿我冷淡,我当时确确实实对任何人和任何事都缺乏足够的理解力和同情心,除了我已经失去父爱这件事情本身。别人也曾无数次地拍着我的肩膀,或者握着我的手向我表达深切的同情和抚慰之意,我也没能记住这些人都是谁,以及他们是不是真的和我一样悲伤和难过。不过,我还是要深深地感谢那些曾经想要体贴和理解我的人,他们做得很对。此刻,说实话,我就是想做一个这样的人,试图给他温暖,给他支撑,给他力量,别管我的努力他能接受几分,我的感情他能吸收多少,至少已经我付诸行动了。
“你说得对,我明白。”他凄然地回道,声调很低。
若是放在往常,他或许会对我说,“你说得当然对了,我怎么会不明白呢?”这次,就大不一样了,这就是其中的区别。
我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本来我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若不是见了他,因了他,为了他,挂心他,我才懒得多说一句话呢,尤其是当对方是个异性时。我从不介意别人说我懒语调,不爱搭理人,阴风古怪,不喜欢攀龙附凤,谁再怎么说我,我都不在乎,不将这一类的话放在眼里,搁在心里,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人,我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格,怎么了?敢问一句,我耽误谁吃饭了吗?我碍着谁什么事了吗?完全没有嘛,对不对?别人再怎么看不顺眼我,不舒服,觉得我说话生硬直白,行事乖张荒谬,且永远一副不从众、不媚俗、不低头的顽固样子,那总归是别人的事,又与我何干呢?
“他明白什么了?”我低头沉思。
窗外的明朗的秋风淡淡飘过,携带着正在酝酿和发酵当中的节日气氛,国庆节就要来了,那股风和室内的空气显然不是一个世界的,它们应该分属不同性格和级别的头领管辖和指挥。
秋风缓缓地吹过总体上还算浓绿的树梢,有些树叶已经开始泛黄了,是那种肉眼可见的黄,渐变的黄。日平均气温开始下降了,由热到冷的下坡路早就开始走了,自立秋那天过了以后,便是如此地不可逆转地变化下去了,直到又一个冬季结束,万物重新开始复苏。
“别太放在心上,”我既是在自言自语,有感而发,又是在温柔地劝他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这样的事情,谁都躲不过,况且大爷还是正儿八经的寿终正寝呢,对吧?”
“是呀,家人都在身边,已经够圆满的了。”他叹道。
此生何求?
就该知足。
此时此刻,我不禁想起我父亲在临终前曾经对病床前的医生说过一句让我在当时深感羞愧和震惊的话:“大夫,我怕死!”
这句话我后来坚持理解为“我不想死”,或者“我还不能死”之类的意思,我觉得老父亲当时肯定是糊涂了,神智不够清醒了,所以在语言上表达得不够准确,不够完美,实际上说穿了他就是“不想死”的意思,我深深地明白。他老人家怎么会怕死呢?既然死是一件不可阻挡和推迟到事情,再有权有势的人也免不了要死的。另外,他怎么能怕死呢?既然他一直都是一位伟大而坚强的父亲,是我心中一座巍峨耸立的高山,虽然他实际上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山区农民罢了。他不是害怕死亡本身,视死如归的理念他并不缺乏,而是害怕在这样的年纪就被迫死亡了,不得不与我们永远分开——毕竟,他还有很多任务没有完成。是的,他心中割舍不下的东西太多,太多,没有一样不叫他牵肠挂肚,没有一件不让他念念不忘。
“别怕,老爷子,你看,你看,你的家人都在你身边,他们都陪着你呢,你还有什么可遗憾的?这就很好了,真的,大爷……”当时那位深具爱心的甚至颇有几分紫色的女医生如此宽慰我的老父亲,并希望他在最后的时刻能够彻底放下心理上的包袱,轻装前行,坦然接受命运的最终安排,清清静静地去往西方极乐世界。
就是说,他老人家临终前还算是幸福的。
“是的,比较圆满。”我轻声附和道。
有很长的一阵子,具体多长我自然是不知道的,我也没心情搞清楚这个问题,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或者接近于一片空白,宛如走进了一大片迷雾当中,久久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要知道,丧父之痛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无关紧要的小痛,尤其对像Y君这样一个天生敏锐和感情细腻的人来说,更是难以承受这种巨大而深刻的痛苦。不过可以顺利想象的是,我是说可以完全如此类比,就是一个资质比较平庸的学生,毕业考试考了80分,你还要他怎样呢?我是指,以他父亲这样的年纪,以这种相对来说比较安稳的方式离开人世,这已经是一个相当不俗的成绩了,甚至其优秀程度已经超越大多数同龄的同校学生了,如果将他老人家看成是一位小学生的话,我想。
“你说,墓碑上写点什么比较好?”他突然问道,斜刺里向我杀出来一根锐利的长矛,直戳我的胸膛,眼神里还充满了幽幽的亮度较高的荧光,就像两只精力极其旺盛的猫眼一样。
同时,这句不经意的话还把我吓了一小跳,我没想到他会提出来如此古怪离奇的问题。看来他的神经真是受到较大的刺激了,他最近总是会有比较另类的想法从脑子里突然冒出来,叫他和我都深感意外和忧虑。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啊。就算以往稍微有点这样的做派,那通常也是比较轻微的,或者是以开玩笑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远不像如今这样来得比较突兀和坚硬,叫人一时不好适应。
“怎么,你要立碑吗?”我斗胆问道。
他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正宗和典型的新式派的人,能够非常顺畅而准确地接受任何的新思想和新事物,别管他面临的新东西有多复杂,多奇特,多难以接近和理解,虽然他在绝大多数场合都表现得都极为古板和严肃,陈旧和顽固,甚至是非常的不苟言笑,了解他的人差不多都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充满智慧气息的自我保护模式罢了,纯粹是一种朴素至极的对旁人完全无害的障眼法。
一句话,他的脑子灵活着呢,尽管他看起来有点傻。要说他搞的是扮猪吃老虎那一套阴谋诡计吧,那显然是侮辱了他,小看了他,误解了他,因为他既不想扮什么猪,更不想吃什么老虎。不过要说他是大智若愚或者深藏不露吧,似乎又有点高看了他,或者在很大程度上扭曲和异化了他的本意,因为他并不想达到那种超凡脱俗的曲高和寡的所谓高档境界,他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而且还颇为欣赏和崇信这句格言(是的,我确信我曾不止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过这句大雅若俗的话)。他有一颗高尚无比的心,却也乐意做俗不可耐的事情,这才是他生就的本性和做人的底色。
“不。”他异常坚定地回道,声音虽不甚大,却能轻易地贯穿我耳,并在我的耳膜上留下极为清晰的痕迹,犹如给肥厚白腻的猪肉盖上了一枚蓝紫色的检疫公章一样,轻易是洗刷不掉的,除非能够狠下心来将盖章部分切下来,扔掉,喂狗。
哦,我想多了,跑远了。
我就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他不会这么浅薄的。高兴的时候他乐意做一些俗不可耐的事情,并不代表着他就是个大大的俗人,已经跌入市井人物的圈子里了。事实正好相反,他肚子里那颗与世俗生活中的某些恶劣行径进行英勇抗争的心,从未停息过,也永远不会停息,他胸腔里那团专门针对卑劣小人而产生的炽热火焰,烤人的火焰,也从未因为外界的原因变小过。换言之,要是不过分较真的话,他这样的人也可以勉强归为“愤世嫉俗”者的行列里,尽管他的某些看法和做法比一般的同行要理智和温和得多。这是不懂他的人很容易对他形成的一种错觉,以为他也是一个热衷于功名利禄的中年人。
“那么,倒底是什么意思呢?”我歪着头问道。
他喜欢别致的人,比如我。
他喜欢别致的动作,比如我歪头看他,用好奇的目光。
“呃,我只是这样想想而已,没事的时候随便想想,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想想墓碑上应该刻点什么——嗯,我觉得应该刻点什么才好,哪怕只是在心里这样想,要不然的话就太对不起老爹了。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走了,也没给我们留下点什么——其实,他也没什么可留的,一个辛苦操劳了一辈子的普通农民嘛——嗯,我是说,我不是真的要去树碑刻字,那完全没必要,不值得去做——其实,说句实话,物理上的墓碑,那么大的一块,立在那里,我真的不喜欢,外人看着也不舒服,又不是他们的亲人——另外,其实我很讨厌那些动不动就给去世的亲人立碑的人,草木之人,有必要立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