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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生如草死如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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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这话是怎么说?”我暗暗疑问道。
“又不是什么名垂青史的大人物,对吧?”他道。
“哎呀,人各有志,这个事他管得着吗?”我皱眉想道。
凡事能管好自己就阿弥陀佛了,是吧?
“所以,”他稍后又道,面色凝重,灰云密布,以示他不是和我说着玩的,我自然明白他考虑此事绝对不是一天两天了,“说实话,我从来就没打算给老爹树碑,那样做,没意思。”
“这就对了,只要他喜欢。”我又愉快地想道。
“这,你是知道的。”他苦笑一下后如实说道,好像我真的知道这个情况了一样,其实不瞒他说,我是不知道的。
呵呵,他有点自作多情了,我可怜的人。
当然了,他这个话也直接打消了我心中的重重疑虑,以为他也要像别人(尤其是那些想不开的人)那样给他老爹树碑的疑虑,尽管他说得比较啰嗦,表达得比较生涩,听起来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的,缺乏足够的逻辑性和严谨性,不似他一贯的风格。
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那么,你想怎么写?”我问。
现在,我心里能想到的内容就是:“我来过,我很乖。”这当然也是从网上剽窃来的东西,也是我脑子里突然间就冒出来的一句非常简短的话。应该坦然地承认,它的出现是很突兀,很立愣的,并不是我的原创作品,和我从前所秉承的思想也没什么必然的联系。不过我还是觉得从根本上来讲,就是说从我的灵魂最深处来讲,这句话其实是非常合适他老人家使用的,难道不是这样吗?这个世界,这个花里胡哨的缤纷复杂的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大千世界,这个我们每个人都被迫和它接触、认识和了解的大千世界,还有这个社会,这个逐渐在变美丽、变富裕、变文明的广阔社会,这个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由衷地赞美和讴歌它的广阔社会,他老人家亲自来过,他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从一个哇哇哭闹着的婴儿开始,到一个油尽灯枯的老头结束。他很老实,很平凡,看着毫不起眼,没有任何值得称道和赞扬的特色,或者说可能还有些无能和懦弱,甚至见了有身份的人连句完整的像样的话都不会说,一辈子也没什么大出息,就那么悄没声息地去世了,这不是很乖的表现吗?所以,抛弃形式上的缺陷不说,这句话岂不是一个绝佳的墓志铭吗?
不过,从世俗的眼光看,这句话只适合小孩子用。
谁说形式的东西不重要?这个时候形式就显得比较重要了,而且是万分的重要,因为这个形式就是做给旁人看的,哪怕是在心中默默地树起来的隐形的墓碑,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树给旁人看的,如若不然,他又何必说给我听呢?他背地里自己琢磨琢磨不就完了嘛。
罢了,还是换一个吧,趁我的脑子还好使。
“6个字,生如草,死如虫。”他低声说道,神色又变得颇为宁静了,刚才还稍显焦灼不安的眼神也已经有地安放了,不再刻意地绕过我那双好奇加担忧的眼睛,去轮换看向他头部的左上方和右上方这两个不同的地方了,这是惊天动地的暴风雨来临之前所独有的那种宁静,也是我往日里所不熟悉的宁静。
“或者是8个字,生如草芥,死如蚊虫。”我张口替他补充道,觉得要是使用6个字的话,不免就和我刚才想过的内容“我来过,我很乖”至少在字数上起冲突了,我做事又不喜欢雷同。
另外,前边的“草”字还好理解,无非就是指青草、小草和草根这样的意思,而后边这个明显带有贬义的“虫”字呢,就有很大的歧义了,古时候的老虎还被叫成大虫呢,对不对?所以,我将其简单地修饰一下,语意立马就变得更加准确和完善了,对吧?
反正我就是这样想的,管他怎么想呢。
当然了,对于“蚊虫”的“蚊”字,我依然感觉使用得好像也不是太合适,似乎有些过于轻看他那已然与世长辞的老父亲了,将其比做那样微乎其微的生物,不过一时半会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词了,所以只能如此仓促出口了,反正他也不是一个死板和拘泥的人,还不至于对我提出特别严格和苛刻的要求。
“不,那样显得啰嗦。”他出乎意料地反对道。
“咦,他今天这是怎么了?”我在心里嘀咕道。
这可是件不能小视的稀罕事,一向谨慎低调的他居然如此明目张胆地和我唱反调,真是出奇了,难道他不想和我交好了吗?
难道他不懂得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吗?
难道他不知道什么叫“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吗?
难道他没学习过“前功尽弃”这个成语吗?
难道他已经想好了过一会该怎么拉下脸来哄我吗?
“哦,想想也是,在墓碑上多刻一个字,就要多花一些钱嘛,照常理来说,收费大约是按字数来的,字数当然是越少越好了,就像从前的人发电报一样,省一个字就是省一笔钱,省一笔钱就能让家里多一包盐,多一瓶酱油,多一个碗……”我在心里禁不住暗暗地嘲笑道,差点忘了他要刻字的墓碑是长在他心头上的,而不是埋在地里的,他愿意刻多少字就刻多少字,实际上一分钱都不用花。
“嗯,意思要简洁,一个字都不能多余,对吧?”我随即异常高兴地冷笑道,但是这种发自本心的冷笑被我努力地控制在只有我自己才可以明确感受的程度,他肯定是察觉不出来的,至少此时此刻觉察不出来,就算他的情商再高也不行。
没错,我不能对一个刚刚丧父的中年男人表现得过于冷酷无情和咄咄逼人,这是最基本的社交礼貌和做人原则所不能允许的,我必须得对他宽容些,再宽容些,就当他是一只受伤的大猫。
从某种程度上讲,他就是从前的我。
“同时,还不能影响深刻,嗯?”我又补充道。
“对,人都死了,在墓碑上又何必再啰嗦呢?”他嘟囔道,样子简直可爱极了,要不是怕他生气的话(如果我做得比较离谱的话,他一定会生气的,尽管他很喜欢我,也乐意纵然我),我真想放声大笑,引吭高歌,把我心中对他的迷恋和痴情充分地表达出来。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我可真是走运啊,今生今世居然遇见他。
我有绝对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实际上是想给他那无限慈悲的老父亲打上一个醒目的标签,他想用最少的字精准地概括他老人家潦草的一生,千难万难的一生,细说起来都是泪水的一生。这个问题是永远都讨论不完的,既然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颇为清晰的主意。
起初听到那6个我从来都没听说过的字,我差点当场笑喷了,我觉得他这个人真是太好玩了,怎么脑子里一天到晚想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异乎寻常的事情呢?但是,很快我就想哭了,就不能自制了,一股无比心酸的感觉一下子就将我击垮了。请问,我有什么理由笑话他这样一个真诚而朴实的人啊?难道我的老父亲不是“生如草,死如虫”吗?难道将来我的老母亲不是“生如草,死如虫”吗?难道我本人就可以逃脱“生如草,死如虫”的命运吗?
噢,不能再想了,我的眼睛里已经噙着晶莹的小东西了。
我很快就想办法结束这场交谈了。
在正式结束之前,我又随便问了他几个我比较关心的问题。我虽然在主观上并不想做一棵丰满肥壮的拉拉秧子,把身边所有的空地全都占领,绿色的茎条上布满细密的倒刺,一旦碰上他的裤脚和鞋子就拉扯着不丢了,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又和他倾心交流了一大会子,在我心生离意之后。这是一场虐心的交谈,我不忍随便结束,因为结束得太随便了,便显得它不够沉重和庄严了。沉重不是我希望的,我想轻装前进,但是庄严却是必不可少的,为了我和他的这份情谊。
“弄木头了吗?”我问,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没有。”他快捷地说道。
好,和我猜测的完全一样,我也打心眼里不喜欢那种东西,觉得它过于夸张了,过于隆重了,过于让活着的人费劲了,而且占的地方也太大了。世界上的人这么多,特别是农村的人这么多,要是都弄个大木头埋地理,那还了得吗?那农田里不到处都是坟头吗?
“起初我想用一个布袋子包骨灰呢,”他幽幽地说道,比刚才的兴致又增加了那么几分,这显然是他早就谋划好的一个打算,或许他认为这正是他的得意之举呢,“厚厚的帆布袋子,然后直接把那个袋子埋在老林上,上面再栽上松树或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