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章 ...
-
这宫廷在墙外人眼中是极具威严的,却也不过是个方寸之地,也很热衷于是非闲话。
不到午时,储秀宫主子打了御前内监首领一事,就传得沸沸扬扬。
底下人聊起时,还尊一声储秀宫娘娘果然是出自身兼两旗的赫舍里氏。
这胆儿底气,就是够大。
各宫主位听到这个消息时,却撇了撇嘴角,又忍不住升起些看好戏的心态。
反是搅起了这阵风暴的主人,却很安逸的在看书吃茶。
玉嬷嬷每出去打听一次流言蜚语回来,心就跟被油锅又煎了一遍。
塔娜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就道:“嬷嬷,您晃来晃去的晃得我头疼,坐下来歇会儿吧。”
玉嬷嬷看着歪在炕上,万事不愁的小主子,急得直跺脚。
“老奴原本以为您只是想小小敲打他一下,不会动真格的。又怕气着了您有个闪失,这才把鞭子递给了您。要知道您这样胡来,就该把那根鞭子扔得远远的。”
说完,又焦急的走来走去。
塔娜叹了叹气,坐直了些捂胸低呼:“嬷嬷……我胸口疼,快来给我揉揉……”
玉嬷嬷心头又是一紧,也顾不上别的,几步过去给个小祖宗揉胸口。
但塔娜却顺势环住了嬷嬷腰身,把头往她胸口使劲拱了拱。
等玉嬷嬷发现被骗后,恨得抡起拳头一下下砸在她后背上。
“都不知道闯下了多大的祸,还厚着脸皮撒娇。没看到咱们这满宫的奴才,都被吓得跟个鹌鹑样了吗?”
塔娜餍足得像只打盹的猫儿,语气依旧镇定如常:“不会有事的,只要这位爷还想用着赫舍里氏一日,叔父在朝堂上站着一日,他就不会在明面上把我怎么样。因为伤一下,则动全身啊。”
不过私底下,他肯定是想要动她的。
但只要这回不吃那药,就会没事,康熙可不会做架把明刀在她脖子上的行为。
这样想想,塔娜更为宽怀地将嬷嬷只手抓起抚在一边脸颊。
她独自游荡了两百多年,见证了家族覆灭山河倾塌。
心里装了太多的孤寂与悲愤。
既然眼下一切都离毁灭还远着,就让她先享受下可抚慰人心的东西吧。
于是把张脸在人掌心里蹭动,哼哼唧唧地发出愉悦叹谓。
“嬷嬷,您可别老这么忧惧,会活不长命的。没有了您,我可要怎办呢?”
上回被迁居景山,也是嬷嬷病逝,她才会撑不住倒下的。
什么康熙的冷待幼子的离去,全都没有嬷嬷去世给她的打击大。
因为在做个宫妃与额娘之前,她来到这人间的第一身份,也是别人的孩子。
是趴在这个女人怀中,吃着她的奶水长大。
至幼年就入宫以来,康熙给她的全是不喜。只有嬷嬷会在她受到各种苦痛冷待时,把她搂在怀里安慰。
而那个羸弱的孩子,虽得了她的心,却没给过她半点安慰。反熬干了她的泪,几欲把她的命都给带走。
所以这辈子,就别再来了吧,她只要这个会张开双臂抱着她的老嬷嬷。
想到这,又是朝人笑眯了眼。
“嬷嬷,我要祈求咱们的萨满跟长生天,把我的寿命分您一半,让咱们能手拉着手的在同一天离世。但您要先一步去投胎,我容后再来,因为这回我要钻进您的肚皮里,还吃着您的奶长大。”
玉嬷嬷赶紧抽手捂上脸颊,又抬起另一只手捶打她后背。但最后却是一把摁向她后颈,将人给搂入了怀里。
等缓过阵酸楚又满足的疼,才捧起那张显了泪迹的脸压低了声音:“您别怕,也别哭,老奴这就去躺内务府,往家里递个话。”
说着,揉干她眼角湿润,放开人转身就走。
出到门外下到台阶时,看了眼紧闭的宫门,又看了看拢在一起失魂落魄的奴才们,更是挺直了腰板。
他们这储秀宫,连个理事的主管太监都没派过。
这么些年,一直就这么人走人来,人心不聚的过着糊涂日子
她每每想到这些,都替她奶大的小格格感到委屈。
这是根本就不曾上过心的给脸面。
幸好她的小格格,并不是个在意与心性软弱的。
既然这样,她也不能被这阵仗给吓倒!
是以,提高了声音朝群懒货们喝去:“全都过来给我跪下!”
一群奴婢大早上就被勒令去慎刑司领鞭子,等看到那内监首领滴落着鲜血从娘娘屋里走出来后,就更害怕了。
顶头的主子要是遭了罪,他们这群奴才也是会被连带着发作的。
本就一直惶惶不安着,这下被一嗓子吼来,全都吓得趴跪在地。
玉嬷嬷看着群不顶大用的,又是一阵来气却又忍下。
“格格心慈,一直想着自己处境不好,见你们这些底下人也是群命苦的,也就向来不为难任何人。可这里是紫禁宫,不是你们可以养成贪安好逸的地界。现在有个可以救娘娘跟你们自己的办法,你们愿不愿意去做?”
都危及到性命相关了,这群宫女太监又不傻。
一边磕头,一边慌慌忙的应着:“愿意愿意,嬷嬷您只管说!”
玉嬷嬷抬起下颌,吐尽口胆怯的气,才提声道:“内监首领不是让你们去慎刑司领鞭子吗,你们待会儿不仅要领这个,还要领个板子抽脸的刑罚。不要递银子就由着他们打,只管敞开了喉咙往惨里嚎,都听明白了吗?”
“听懂了,听懂了。”一群人的嘴巴答得快,眼泪也落得快。
毕竟是要去遭场罪,玉嬷嬷也心软下来。
“我现在就去给你们准备好伤药,等对付过去这茬,格格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赫舍里氏也不会忘记的。”
说完,挺起胸脯丢下众人,朝那漆红的门扉走去。
一群跪着的宫女太监们你看看我,又我看看你。
因为一直没管事的,也没个主心骨。
推搡来推搡去的,推举了名近身伺候的宫女朝里屋去禀报。
宫女抹着眼泪进屋,把嬷嬷交代的事情复述了遍,才得了命令出来,站在台阶上朝群人喊话:“娘娘让你们也都进来听训示。”
不出一阵,塔娜歇着的正屋就挤进来四名宫女四名太监。
这样的配置,是极不符合规制的,因为少了专司承应传取的侍监首领,这四个小太监只是负责抬辇的。
康熙的寓意是什么,就太明显了。
不过也怪不得他,她十岁就进这宫里等着长大做他的女人。
连月事都还没来呢,家族也是个不讲规矩的。
这么想着,觉得好笑极了。
然后看了看并排的一堆哭脸,头疼地扶额。
“本来不用你们去挨打,这事也能没任何风险地过去。只是打了顿后,反倒更能避开梁九功会小肚鸡肠的撒气。算了,就这么着吧。挨完刑后,你们先别回来,四处找些你们相熟的小姐妹小太监哭诉一下。若有人问你们为什么要挨这顿打,你们要作摇头不知,只说内监总领梁九功一进储秀宫的门,就寒着张脸的令你们去慎刑司领罚。”
“可娘娘……”一名小太监抬起张泪脸,大为担心这样做的后患。
“梁总领只让咱们受鞭刑,没说挨板子。到时候小的们全都肿残着脸出来,他肯定会秋后算账的吧?”
塔娜忍不住又笑了笑。
“放心吧,他以后都绝对不会再碰你们半根手指头与下什么惩罚。就算你们当着面儿骂他,他都会当做听不见的走开。”
众人听了这番话,总算安心不少,又连着磕了几个头,才起身朝外走。
行至门口时,有名宫女转过头来,抹着眼泪道:“娘娘您还没用午膳呢,咱们都去领罚了谁帮娘娘领膳去?”
塔娜挥了挥手,作出副挨饿的苦相。
“你们都因为我去挨打了,我还吃什么,去吧。等过了这茬都好好养着,反正这储秀宫只得我这一位主子,活也少。”
等人全都走了个干净后,塔娜又歪在迎枕上看起书来。
死了太久年头,她都忘记了这群宫女太监的名字,也懒得去记了。
因为最终,都是会被换掉离开的。
康熙是个擅长攻心之人。
至从某年见她在个宫女身上寻求安慰后,就挑眉冷笑了笑。
第二天,那个宫女就从她身边消失。
再后来,底下人都不敢跟她太亲近。
他要她在这深宫里,舔尝到孤独没贴心人的滋味儿。
呵,还真是个气量狭隘的。
塔娜很快就将他丢开一边,继续读着手中的书。
她以为今日发生了这么件事,等到了晚些时候,胤礽说不定会来看她。
可她从午间一直等到奴才们惨兮兮回来归屋后,都没等到人来。
但却在辰时三刻,等来了那个辅佐康熙智擒满洲第一勇士鳌拜,久战三藩远征葛尔丹,周旋俄国人签订下《尼布楚条约》。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官拜议政大臣一等功的叔父,赫舍里·索额图。
他一人当身在前,身后还跟着两名抬箱的家奴。
分明他们赫舍里氏是文臣一系,但他叔父却长了副武人的高大身形。
下颌上蓄着把短须,双目炯炯有神,走路也健步如飞。
等一入屋后,索额图就规规矩矩地抚下箭袖,揭袍跪地行礼。
“臣给娘娘请安了,娘娘万福。”
玉嬷嬷赶紧上前将人扶起,并解下家主身披的黑色大氅。
塔娜最后一次见这个人,是在宗人府的大牢里。
被活活饿死的,和她的死法差不多。
她在景山病重后期,奴才们已经懒得照料了,连口水也不愿上前喂。
她就那么饿着渴着的,闭上了眼。
但此刻,这个支撑着他们赫舍里一族荣光,也把他们赫舍里氏给拖下深渊的叔父,就活生生的站在面前。
这可是个绝不会想要她性命,把她圈禁于景山的亲人。
塔娜一个没忍住,就泪崩地朝人扑过去,哽咽着喊了声叔父。
索额图拍了拍小侄女的背,扶着人在炕上坐下。
玉嬷嬷给两人上了壶茶,就退走出去把个门关得严严实实。
索额图喝了口热茶暖身,微微抬头的将眼中霸气肆意外露。
“胤礽被他汗阿玛给拘在身边过不来,明日应该就可以见到。一个不懂变通的狗奴才,打了就打了,用不着害怕成这样,一切都有叔父在。”
塔娜没在害怕打了梁九功,倒是很有些稀罕地盯着叔父的脸瞧。
她进宫没几年,阿玛就去了。
但她阿玛那一辈的几个兄弟,都长着张极为相似的脸。
“叔父,您可真年轻,今年是多少岁来着。”
索额图瞥了眼刚才还哭唧唧,这会又笑眯眯的侄女。有些弄不懂,却一本正经道:“五十有一了,比那狼崽子大十八。”
塔娜赶紧趴在矮几上捂住叔父的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您可改改这臭脾气吧,不想要命了吗?”
说完,收了手的坐回去。
离叔父与赫舍里一族的完蛋还有十多个年头呢,看她能不能从中做点什么,让他们这一大家子改变上回的命运。
不求什么尊荣富贵,只求个善终。
想到这里,塔娜顿时满目慎重地抓过了叔父的一只手。
“叔父,您认真听我说。前段时间长天生给我托梦,让我看到了咱们赫舍里一族的下场。求求您了,可别再与皇上斗气了。”
索额图睨了眼满脸稚气的侄女,不走心的应着:“哦,那咱们是个什么下场。”
“您因为想要扶胤礽上位,居然干出了想要谋I反刺驾的行为,最后当然没能成功的被咱们这位爷给关进宗人府里活活饿死了,然后咱们赫舍里一族与经营了三代的势力也全都跟着完蛋了!”
“哈哈哈……”索额图非但不惧,反笑出声来:“到像是叔父会干得出来的事。没有咱们赫舍里一族,这狼崽子和两宫太后,早就被鳌拜那个贼子围宫杀死了。我咽不下这口气,还想跟他再练练。”
塔娜一个扭身下炕给叔父跪了。
“您同他练个什么啊,您可是把整个家族都给练得跌入了深渊里!”
索额图抬掌抚在侄女脸上,眼中的坚毅霸气更是加剧。
“宝珠儿,朝堂与政治上的较量你个小儿不懂。不是叔父不懂退,是叔父不能退。是她孝庄太皇太后先把咱们赫舍里一族给架在了个这个火堆上,若咱们不强势的站在个让人无法撼动的位置上去,就会被其他家族给咬下来。一旦有哪个家族踩在咱们头顶登了天,会宽仁地放过胤礽吗,会不担心害怕咱们赫舍里家的势大吗?所以不论咱们争与不争,都没清闲日子可过。而叔父我,自然会抢在他人下手之前,先将这些人全都踩在脚下去。”
塔娜又无力的往前跪了几步,真想痛摇他的脑袋把人给摇醒。
“叔父啊,您就算把所有大臣与八旗其他家族全都压在掌心里翻不了身。能决定胤礽命运的,也只有咱们这位爷啊。胤礽只是这位爷的众多儿子之一,既不是他初为人父会惊喜的那个,也不是他会终止生儿的幼子,文治武功也不是最厉害的那个,他有什么理由非要把这江山皇位给他呢。咱们就给他坦个白,不争不要了好不好?”
索额图沉默下来,长出了口气。
正是因为知道这些,他心中才不忿,才想不计手段地守着这个流着一半他们赫舍里氏血脉的皇子。
多可怜的小家伙啊,生而丧母。
还被他阿玛只为稳定局势,才立成的储君。他如果不坐到那个位置上去,或走到一半被人拉跌下来,世人又将会怎么看他。
不,他绝不允许有人用可怜的眼神,看向流着他赫舍里一半血脉的孩子,绝不允许!
他必须永远这样尊贵下去,再无恙的登上那个位置。
想到这里,索额图又恢复了狠硬心肠。
“宝珠儿啊,叔父也知道把个才十岁的你送进宫来,是委屈你了。但你是咱们赫舍里一族冲在最前边的勇士,所以一定要在这里边替咱们守住胤礽。”
说着,又喝了口茶。
等放下后,从怀里摸出两根极为细软精致的响鞭放在矮几上。
“孝庄太皇太后是个硬心肠的,但皇太后却恰恰相反。她被先帝冷待成那个样子,在这宫闱里耗尽了一个女人的大半辈子,最是怜悯女子的艰难处境。你只要趴在她膝头上哭一把,就成了。”
塔娜被叔父这一门心思要争要斗的态度弄烦了,立马起身上炕,摸出本书翻去一边看起来。
过了会,还背对着人丢出去句会更气坏他的话。
“咱们这位爷对我动杀意了,家里赶紧给我备好棺材吧。”
索额图面色大变,转头望着侄女后背:“这么多年下来都相安无事的,你干了什么?”
“我打了他一嘴巴。”
“为什么?”
作为个游荡了两百多年的魂儿,塔娜见过很多很多,羞耻心早就被没了。
“他要压着我做那事儿,我不愿意他就来硬的,事后就打了他一巴掌。”
索额图不知怎么置评这种事,觉得侄女很是有点猛。
好在这种帷帐内的私密,康熙也绝不会拿出来说。
但侄女如此拢不住人,也是令他有点丧气。
默了会儿,就道:“这满宫妃嫔里,就属那个包衣贱婢最懂男人心,知道怎么熬鹰。”
塔娜一下子就翻身过来,朝人大怒:“您就是毁在了这张嘴上,咱们赫舍里氏门人手中有个叫高士奇的,贱籍白身,却有大才。虽然有点升米恩斗米仇的性子,但您赶快找到他,好吃好喝的把人供起来,不准骂他半句。您要是在这件事上不听我的,那我以后就站到您口中的狼崽子那边去,专给您找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