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死去的那天》一挽故友顾古今

35、谈判

　　缝合后鱼线已经用完了大半，他扫了眼手边桌上的残余，用棉花蘸了一点消毒水按压后鱼线剪断，粗糙地打结后找来绷带，把这泥泞的肉缠上。那个新兵在一边目睹全程，一时受不住这莫大的视觉刺激，冲到门外哇哇大吐起来。
　　江烨叹口气，确认伤口不会溢血后披上风衣，走至新兵后轻轻拍打他不断颤抖的背，好让他缓和下来。
　　“还好吗？”
　　“首领大人，嗯唔......”一句完整的话都未能说出，苍白的嘴唇蠕动几下，又吐出了米白色的混着酸水的脏污。先是未消化完的食物残渣，再是为了苟活而咽的几捧泥土，最后是黄色的酸水，刺鼻的味道惹人反胃，黏在口腔的肉壁上。
　　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了，什么吃的都没有。直至吐到脱力，这新兵才虚弱地倒下，被男人搀着才没有一口栽进自己的呕吐物里。
　　“回医疗室去吧，暂时不要参加作战任务。”
　　“可......”
　　“这是命令，不仅是我的，也是你身体的。”江烨用正常的手戳戳新兵的脑袋，再勾着他肩膀，领他回医疗室去，安排了必要的葡萄糖后便走至红色木门前。那个拐角极其隐蔽，侧身方才挤进。
　　肉与金属摩擦着，拉扯，揉搓在一起。
　　他和克莱因一样，成了彻头彻尾的怪物。眼前千千万万个自己被营养管栓在寂静的培育仓中，像竖立的棺材，其中一具接着一具的，是活生生的尸体。
　　“全面筛查。”
　　“谨诺。”话音刚落，一阵嗡嗡声从角落的货架上一一飞出，在“尸体”前晃来晃去，但很快，投到眼前的成像中出现另一个带有热源的物体，他将眼球的视角校准，放大那一成像。
　　那人与自己的模样如出一辙，浑身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光秃秃的右臂显得狼狈，像是被啃食叼走那样。
　　“找到他。”毫不犹豫，命令脱口而出，自己都没察觉到其中的荒谬，认为抹除一切与自己相同的存在，是理所当然。
　　“要，活下去......”“江烨”在培育仓的夹缝间看到了嗡嗡作响的匙从，再回头便隔着玻璃和自己的“尸体”撞了个满怀，甚至这失败的无头尸体后，那瞪大的金属眼睛正注视着他。刚睁眼就遇到的恐怖事情让他措不及防，一时无法作出反应，赤身裸体被追逐并不是什么好滋味，但这种情况下就无所谓羞耻不羞耻了。
　　连完整音节都无法发出的声带颤抖几下，惊恐的抽气让他的肺部有规律地微微起伏，他躲在一台浑浊的培育仓后，其内是同胞的血浆。虽然在视觉上他隐藏得很好，但不断出血的右臂还是让他瑟瑟发抖，重心明显偏向另一侧的身体摇摇晃晃，扶着罐壁才得以站稳。
　　没给他多少喘息的时间，那些飞行的匙从追得很紧，聚集起来像蜂群，散开却像掠食的鸟雀。
　　“江烨”在这有如迷宫的空间里逃窜着，不平衡的身体跌跌撞撞，凹凸不平的创口开始发臭，惹了些命硬的老鼠来。
　　“去，去。”“江烨”挥挥手，想要把那些老鼠驱逐到别的地方去，但这样虚弱的人对那些死皮赖脸的生物毫无威慑力，只见老鼠的后脚在地板上搓了搓，一下就跳到“江烨”的身体上，大肆啃咬起来。
　　血迹斑斑点点沾在贪吃的尖嘴上，不敢出声的“江烨”只能拖着这些老鼠不断地往前走，头顶的匙从扫过又扫过，不知是早已察觉他的存在，还是有那兴致高高在上地观赏他的狼狈模样。
　　明明都是名为“江烨”之人。
　　“江烨”的右臂渐渐被蚕食，连白骨也隐隐显露在外，他止不住地抽气，想要借此压制下无法控制的颤抖。可身体的真正主人是大脑，大脑害怕了，岂会允许理智占据上风。骨子里的狼性被怯懦和恐惧侵蚀掉，只剩一只小而孤独的狼，怯生生地缩在心底的角落。
　　欣赏的时间过了，就腻了。江烨输入指令，发射云锚，一条条钩锁缠住身躯，把他往上拉。像即将被屠宰的畜生一样捆得结结实实，狠狠地丢在江烨面前。被绳索勒住的地方深深陷进去，呲牙咧嘴的表情在“江烨”脸上出现。
　　“可怜的孩子......”江烨哀叹了一句，蹲下身子，光滑冰冷的金属轻轻抚上与他相同的肌肤，他的血肉模糊有一种异常的美感，仿佛他身上的一切都恢复到生命原始的姿态，溃烂的纯粹。
　　“提早醒来，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慢慢地，那只手滑到脖颈处，轻飘飘地就撕下一片已经溃烂的肉来，紧接着那块肉就被放回创口，甚至用冷凝剂粗暴地处理止血。
　　“你......”“江烨”不可置信地抬起眉眼，那处被冻结后疼痛减轻大半，勉勉强强能挣扎着站起，直面眼前霸道占据“身份”的男人。他是如此苍白，有如从地狱归来的厉鬼，只因是同样的身体，于“江烨”来说，竟有种熟悉的恐怖感。
　　“好好做我的身体不好吗？”江烨伸手揉着乱糟糟的白色长发，慈爱的目光像是在看方才脱离襁褓的婴儿。
　　“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糟糕透了。”江烨的手不由得添了几分力道，像要把他活活按回地里去那样。
　　胆怯溢出来，变得极端危险，瞳孔渐渐泛白，但在暴起的前一刻，头颅就被干净利落地斩下，滚到一边。用衣袖随意地擦拭肮脏的刀，红得扎眼，江烨把过滤呼吸面具又调了一个档数，不想再闻到腥甜的刺鼻气味。
　　“首领，human-071星的人来了。”忽地，匙从飞到面前，从地表带来了消息。
　　“还是人类和机械的问题吗？”
　　“来的人很多，看架势应该不是......首领，您现在在哪？我去接您。”队员看见他衣上的猩红，提起警惕。而首领只是挥挥手，说自己刚处理完抢劫的杂碎，没受伤，对方这才松了口气，询问接下来的行程。
　　“你带三队那几个人去守‘十八层’，让二队去训练民间自组兵。”
　　“万一他们推翻......”
　　“我倒期待。”江烨调了调内置助听器的收声率，这比外置的好用多了。他揉捏发晕的太阳穴，缓了一会儿后，接着说：“如果这样能让他们多得几份口粮和药，倒也是好事。”
　　“那帮老头子还有什么消息？”白发的男人寻了处位置坐下，稍作休息。
　　“也许是要威逼利诱地收购吧，‘十八层’的物资流动太快了。”
　　“也是，我的疏忽。”江烨思索一阵，说：“发令下去，让一队随我赴会。”
　　“可......”
　　“我有足够的筹码，相信我。”
　　“......谨诺。”语毕，通讯中断。
　　处理完“自己”的尸体后，向上去，率军而去。这地表之上的临时驻扎营比机械营更加温暖，亦更加压抑。
　　“江先生，好久不见。”来者笑脸盈盈，只不知是真是假。
　　“跳过客套话，直接步入正题吧。”江烨对这笑脸置之不理，直视领袖那有如海潮的双眼，其中的船只沉没不少，连同物资也沉入海底，鲜有死里逃生之人，而沉寂的黑眸，正是其中之一。
　　“呵......”领袖泡了两杯茶，茶叶无精打采地焉在水上，有些沉在杯底，不吵眼睛。苦，却是难得的味道的。江烨皱皱眉头，抿了几口后一言不发。
　　不喜欢......嚼了两口浮起的茶叶，又苦又涩，淋得烂肉生疼，于是只端着那杯茶，听对方荒唐的长篇大论。
　　“想起来您上次还坐着飞行摩托就把我们大铁窗给踹烂了。”
　　“还不是你切我营地电源还抓我队员，”江烨轻描淡写地将事实撕出，完全无视对方脸上的难看颜色，他把茶杯放回桌上，继续说：“而且我说跳过客套话，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既然有求于我，就不要拐弯抹角。”语毕，“欧西里斯”还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那我就直说了。”男人脸色瞬间拉下来，从数据中调出流水，呈现在江烨面前。白发男人有恃无恐的模样惹人生厌，想将这嘴脸彻底撕碎好好看看这下面到底多么腐朽难看的思想在脑内叫嚣。
　　“现在我们有足够证据坐实你勾结机械，按照约定，你应该把‘十八层’转让给human-071了。”
　　“该给的时候我自然会给，但不是现在。”他眯着眼，一副快睡着的样子。男人愈发恼怒了，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正欲开口，江烨继续说：“‘十八层’的人命加起来重得很，你们担得起吗？”
　　“况且，你也不想让八成的地球资源打水漂吧。”
　　“你这家伙......”男人攥紧拳，憋不出一句话来。
　　这白发男人说得不无道理，荒芜星球上的资源种类虽然屈指可数，但用来延长人类的生存时间，绰绰有余。不巧的是，掌握“十八层”的“欧西里斯”没有松口的打算，一心全在“十八层”的人命上了。
　　真不知道这脑袋里是什么想法。
　　“你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请回吧。”江烨敲敲面板，手上把茶满到溢出，就着苦涩的叶片一饮而尽。男人铁了心地来讨资源却吃上闭门羹，心里过不去，拍掌想把人全召来。岂知他手刚抬起，就被子弹穿透掌心，不可置信地看去，江烨手中握着把小手枪，枪口尚有余热。
　　“请回吧。”他重复上一句的话语，不顾身后斑驳的红点，他将枪口对准男人的脑袋。
　　“首领大人......冷静。”身后的熟悉声音让他猛然回头，生锈褪色的人形与记忆中某一时刻重合，那天大雪，他将故人丢在原地。
　　“西亚安......你还活着？”
　　“你不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