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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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确实如公主所说那样在历任主人身边服侍的同时学会了很多，诸如他应当如何为了陪同主人出入贵圈而不断练习那些枯燥的舞蹈，当面对至亲时又是如何漠然地将其残杀……毕竟他过于年轻，第一个主人还是金雀花时的索尔兹伯里伯爵，不过他在猎杀受法兰西拥护的亨利七世战役中身亡，直至落下马的那一刻依然在宣誓自己的忠诚，真是滑稽。相较之下，小公主则为他带来了与那位年老伯爵全然不同的感受，看着一位女士在宫廷中厮杀可比战场上直当的血腥有趣的多。米卡利斯凝视着安妮的目光渐渐沾染了一丝疯狂，但却难以察觉。
安妮并不是恶魔的同族，她只能觉察到米卡利斯危险至极，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灵魂经受了怎样的洗涤而变得更加诱.惑。她希望恶魔在她生前能够伪装得温驯顺从，至少能够对她为数不多的告诫重视。然而沉默片刻后安妮忽而开口，声音有些喑哑艰涩：“明天的刑场……我不希望身首异处，就像吉尔福德-达德利那样，实在是不堪入目。”即使她遭受兄长病逝与表亲废黜之后已然被免除公主的头衔而降为女士，但作为都铎的血脉，她不希望此后史官将其载入史册时叹惋那唯一被承认的公主不得不安葬于两处陵墓。
米卡利斯十分清楚安妮公主想要以一种更为从容得体的方式死去，亚麻绳的绞刑通常与断头之刑相比是更好的选择。如果可以，恶魔当然愿意保有餐食最终纤尘不染的模样，但想要说服那些议会顽固怯懦的叛逃者同样十分困难——恶魔的强大异于常人，但这并不代表他可以将那些背叛格雷女王，改换宗教信仰的蛆虫杀戮殆尽。安妮公主常常为他指出这一行为十分不明智且冲动，无论米卡利斯在过往或是将来有着怎样的身份，他都应当谨记公主殿下的教导。于是恶魔很快放弃了这愚蠢的想法，出于对公主的尊重，也出于考虑到他的公主殿下不喜欢如此浓烈的血腥气息——原本安妮没有向他施舍灵魂的意愿，他更不希望在最后一天招致公主的厌弃。
“公主殿下，您一定会得偿所愿。”这忠实的侍从再度跪倒在公主的裙裾之下，这似乎成为了他难以纠正的习惯。他的言语是如此真挚，甚至以宣誓的口吻证明他会达成安妮的一切愿望，殊不知圣洁的上帝对恶魔的誓言嗤之以鼻，而安妮-都铎同样不信任恶魔向她展露的伪善：无论是绞刑或是断头，她终将难逃一死。如今的这些所谓临终遗言大可以当作是对死亡恐惧的胡言乱语，因此她平静地开口：“我不需要你的任何保证，这也不过是虚幻的妄想而已——”她将目光转向桌案一侧放入底座的笔：“我可不指望我的姐姐会对我心怀怜悯。”路德教已经夺取玛丽-都铎太多珍贵的事物了，她又怎会不借此机会报复呢。
安妮对这样的抉择毫无怨言，终究是她们的父亲为了迎娶傲慢自负又愚蠢至极的安妮-博林而选择与阿拉贡的凯瑟琳王后离婚，为了摆脱罗马的控制与教廷决裂拥立路德教，致使凯瑟琳王后郁郁而终。而爱德华是父亲意志的继承者，他将路德教定为国教，这一举止深化了玛丽公主的愤怒，所以为了申她亡母的冤，无论再惨烈的刑罚她都甘愿承受，只是可惜那些信仰路德教的英格兰子民将因玛丽的发泄而死。安妮想起了那位终年疾病缠身的伊丽莎白公主，安妮-博林唯一的子嗣曾与简-格雷同是凯瑟琳-帕尔王后的学子，不知道玛丽登位后会怎样处置她。无论怎样，伊丽莎白-都铎的血脉与她们如出一辙，但内里的灵魂始终肮脏不堪。
安妮低垂着眼眸，如烈焰般艳丽的髦发因发髻松散而垂落在胸前——辨析都铎王室的唯一方式便是那引人瞩目的红发，任何人都不可否认王族凭此而表露的高贵身份，即使他们的血脉寡淡稀薄，血液肮脏不堪。自幼受路德教熏染的都铎公主当然不会反对与她有着共同信仰的姐姐成为英格兰的君主，然而瞧瞧外界对这位“私生”的公主殿下有着怎样的评价：纯真且澄净，将终其一生为她的上帝和子民效忠。这实在是过于虚伪的赞颂，假使那些歌颂其高尚灵魂的贵族知晓那些不堪的过往，也许就会如简的那些参议员一般离她而去了。
米卡利斯看着近日憔悴而疲惫的公主殿下，即便她极力掩饰也无法抹去即将面临利斧的惶恐。恶魔谨记他低下的身份，却仍不忍见他所尊崇的名义主人如此狼狈。因此米卡利斯未经允许擅自站起，以渴求的目光谨小慎微地注视着公主苍白的面容：那是毫无铅粉修饰仅仅出于无力和恐惧的容貌。他悄然握紧腰间的银剑，蜷曲的指尖在鎏金制剑柄的雄狮纹理轻轻摩挲。他不知该以何种言语形容如今的安妮，假使那些不近人情的士兵私自允许她前往德文郡的达特河稍稍漫游，也不至让她的心绪如此低沉。
米卡利斯沉默地仰望着安妮，眼眸中的神情宛如被蛛网束缚痛苦挣扎的蓝蝶。他极度想要向公主宣誓将永远保护她，拯救她于危难之中，然而无论恶魔展现的多么真诚，甚至让自己陷入混乱，安妮也不会相信一个浑身充斥着死亡气息的魔鬼会向渺小的人类奉献一切，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有着坚定信仰的虔诚基督徒，接受来自地狱的忠诚总会显得讽刺至极。因此恶魔沉默着斟酌片刻，极力压抑着那些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转而向她俯首：“公主殿下，我将陪伴您左右，直至最后一刻……”我也不会离开您。实则现在的恶魔仍然过于鲁莽，他不会明白魔鬼漫长近永恒的生命中只存有对食物的渴望，而其余一切皆归于虚幻的灰烬。这愚蠢的魔鬼，竟想剜出漆黑的心脏显露他的情感。
安妮当然明白恶魔会陪伴她直至她的头颅落地，了无生息，然而她只将这一切视作最原始的冰冷欲.望。她早已不想与魔鬼共处唯恐遭上帝嫌恶，与那些背弃他的信徒有着同样悲惨的结局，因此她并未回应米卡利斯。而适逢此时，宫殿外忽然传出微弱细碎的声响，伴随着看守士兵低声的交谈。随之而来的是卧房的门被推开，那些卫兵恭敬地站在门外俯身迎接一位极为尊贵的女士。安妮透过一片鲜红的王室近卫军制服看到了高高盘起的棕发，紧接着是那双熟悉的眼眸——到访者是弗朗西丝-布兰登，过去的萨福克公爵夫人，简-格雷的母亲，她的表姐。这实在令人惊诧，安妮原以为她会与她的丈夫女儿一同被羁押在伦敦塔，只是没想到她早已获得自由。
米卡利斯能够觉察小公主的情绪产生了轻微的波动，如今任何进入布莱尼姆宫的人士都极有可能对威胁安妮的生命乃至灵魂，即使都铎公主试图以任何形式结束她那短暂的一生，即使安妮不愿将灵魂交付给他，他也要在那之前保证公主的安全，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米卡利斯挡在安妮身前，亚麻质的手套微微触及安妮柔软的指尖，带来了灵魂深处的颤抖。恶魔鲜少拥有如此感受，甚至有些慌乱，他低声喃喃道：“请原谅我的失礼。”他只是出于急迫而不慎亵渎了殿下的躯体，尽管这样的亵渎如偷吃伊甸园的禁果。然而安妮-都铎却对此不甚在意，事实上她显得过于平淡冷漠，既无将死之人的绝望，也无见到表亲的喜悦。
安妮自米卡利斯的身后缓缓走出，宛如舍弃羽翼庇佑的雏鸟。她的面容平静无一丝神情流露，看向布兰登女士的目光也没有任何动容：“亲爱的表姐，我很疑惑你为何会出现在此，难道你没有收到被囚入伦敦塔的命令吗，我以为你不应违背玛丽的意愿。”安妮抚平长裙上的褶皱，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她的表姐，仿佛她们曾是最亲密的血亲。恶魔想要挽留公主，正如抒情诗歌里挽留离去爱人的优美语言，然而公主殿下全无畏惧，表亲的来访使她了然——无人能够违背被认可的女王之令，除非那个肆意妄为的狂徒已经背叛了一切。
事实证明安妮的猜测是正确的，弗朗西丝-布兰登以一种亲密却高高在上的语气开口：“我亲爱的妹妹，也许你应当称我为斯托克斯夫人。”她急于寻求女王陛下的赦免竟然选择将自己称作“斯托克斯夫人”——这一姓氏源自于她的马夫阿德里安-斯托克斯，那个地位卑微的可怜人大概无法想象他的女主人有一天竟会成为他的妻子。这同样意味着弗朗西丝已然抛却了萨福克公爵夫人的高贵头衔，身份倏尔降低甚至使她的衣料都成了粗糙低廉的亚麻材质。斯托克斯夫人的智慧让她得以明哲保身，但这也是最糟糕的选择。
弗朗西丝并不在意这位虔诚的路德教信徒是如何看待她这一明智举措的，这位自私虚伪的女士为了延续生命而选择违背上帝的意愿成为天主教的鹰犬，甚至抛弃了她可怜的女儿。如今她也要劝说安妮-都铎成为这背信弃义之人，远离圣父温柔的怀抱并受到圣子的诅咒。但虔诚的安妮向上帝起誓，她永远不会悖离天堂父亲的意愿，为此她甘愿付出一切。因此米德塞克斯的安妮以智者见愚人时的轻视优雅而讥讽地开口：“我亲爱的姐姐，我实在无法想象究竟是何种经历使你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活像一条被抛弃的灵缇犬——我们的父曾谴责他的孩子，放弃兄弟子嗣是一项重罪。”
昔日受到崇高敬意的萨福克公爵夫人原本试图利用被劝服的安妮-都铎更为纯正的血脉再次回到君主的内廷，而非如安妮所说的那样不断奉承玛丽女王以期得到她的垂怜。但很显然公主殿下已经对这虚伪的游戏感到倦怠，她甚至已经不屑于如过去圣诞日那样在路德教式简朴的家宴上与弗朗西丝寒暄：她如今已然拥有与玛丽-博林同样平静的余生，然而她永远不会提及曾经的她是何等残忍无情，更不会提起她曾经有着想要将简嫁给那愚蠢而自负的爱德华国王，通过她的继承权让那可怜的女孩在国王陛下薨逝之后继任王位——她已经达到了目的，即便用的是更为糟糕的方式——为了确保王冠不会从萨福克的手中坠落，弗朗西丝将她的长女嫁给了达德利公爵那无礼而懦弱的儿子吉尔福德。
与萨福克公爵联姻是亨利-达德利此生最为荒诞讽刺的决策，他妄图以简与爱德华的亲密关系及她虔诚的信仰作为筹码换取那脆弱的脖颈之上摇摇欲坠的王冠，甚至丝毫不顾及简是否愿意接受与他那糟糕透顶的第三子吉尔福德的婚约。安妮对这年幼的孩子充满怜悯，因为她在新月洒落光辉的那一晚失去了她极力维系的贞洁——那曾是她得到上帝宽恕进入天门扉唯一的准许，然而所有的一切却在瞬息间分崩离析。加注在她瘦弱双肩上的除去荆棘般的痛楚之外还有更为沉重的王权与责任，而铸就这一悲剧的除了冷漠的父母与胁迫她的达德利家族之外，还有她那亲密无间的表舅爱德华国王。她是如此信任与她在冰冷宫廷中相伴长大的亲人，而他却转而将她推入深渊。
王权之下，任何人都将成为都铎的牺牲品。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