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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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蠢的恶魔，假若你只是因弥散于灵魂中的馥郁香气而选择我成为你漫长孤寂中的餐食，那你应当在玛丽公主举行弥撒的那个清晨毁坏我的躯体，掠夺我的生命，而非如今让失去国王庇佑的我被绑缚于绞刑架上，绝望地等待上帝神圣的裁决。”
安妮-都铎站在一面镶嵌着黑曜石的威尼斯镜前，翡翠色的长裙无一丝褶皱，布莱尼姆宫顶端的水晶令她精心整理的发髻熠熠生辉。这位生于巴尔莫拉堡的公主，已故爱德华国王的姊妹正以一种极为高傲且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她忠诚的侍从，仿佛她并非将要迎来与前王后同等悲惨的命运，而是要成为刑场上残酷的刽子手。
黑发的恶魔有着一双深邃的眼瞳，宛如农场主酿造的看似醇香实则劣质的葡萄酒。他的唇角微微勾起，醇厚的嗓音吐出教堂牧师般可笑的言语：“不殿下，我应当庆幸最初没有贪图片刻愉悦而让您存活至今，近年来您确实向我展露出异于常人出色的一面，无论是照顾孱弱的国王陛下时的坚强还是为您那愚蠢懦弱的表亲处理政务时的果决聪慧——简言之，我并不后悔追随您的灵魂。”
安妮嗤笑，不知是嘲讽恶魔虚伪的忠诚还是嘲讽自己可悲的命运。她转向城堡窗外的花园，于风中摇曳的长春藤令她恍然间回忆起久远的童年与那个早已陈旧的孩童。
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清浅的叹息，昔日的公主殿下惋惜道：“我很清楚都铎的王族不会百世留存，也明白这是我终将面对的结局，只是我仍然困惑不已：父亲究竟是为了纪念那位来自克里维斯的王后还是怀念他傲慢糟糕的情.人？”
安妮俯下身，为了看清宫殿那些华贵的大理石地砖。
恶魔没有言语，甚至罕见地有过一丝慌乱——有着近百年阅历的魔鬼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公主那毫无依据的问话。安妮-都铎，他当然可以选择向可怜的小公主坦白真相，称她的存在不过是那老迈的先王为了怀念安妮-博林风韵极佳的身姿，这样便可以避免因将克里维斯的安妮丑陋的面容与她相比较而对王族的不敬，但那个更为合理的答案显然无比残忍。即使早逝的西摩王后有着与博林相似的经历，然而她至少从未将阿拉贡的后裔视为仆人。
安妮显然可以猜测到真相究竟多么冰冷残忍，她从未奢望得到恶魔的宽慰，这样的呢喃自语不过是为了让她卑微的灵魂在上帝面前更为透彻澄净。
毫无疑问，亨利-都铎多年前的风流成性，不理朝政致使他的“正统”子嗣都成了可怜的短命鬼，爱德华甚至尚未迎娶苏格兰的玛丽，而仅仅是对外宣称自己的妻子必定是一位外国公主。遗憾的是她认为符合兄长标准的公主不止玛丽一位，然而爱德华还没有选择的权力就已然死去——几乎所有人都为这位体弱多病的国王陛下哀悼。
安妮当然也为她死去的兄弟而感伤，她甚至确信爱德华的灵魂至今仍在亨利七世的礼拜堂内游荡哭泣，不得安息。然而兄长于临终前与议会拟订的继承案却实在令人恼怒：他居然为了保有路德教为国教的目的而选择任命她们的表亲简-格雷成为下一任女王，即使如此也不愿将王位继承权传给他的妹妹——当然如此，毕竟在亨利国王所有的子女中，没有一位公主屑于将教名取作“安妮”，足可见安妮-都铎的身份何等低微。
安妮公主原本并不奢求王位，尽管她的继承权仅次于爱德华之后，因为她清楚自己浅薄的学识并不能为英格兰带来荣耀，也无法完成曾祖父双王的夙愿，然而兄长越过伊丽莎白-都铎的信仰将王位交给简却显得十分鲁莽轻率——简-格雷是路德教忠实的信徒，却古板毫无主见，要不是安妮为了帮扶格雷女王登位多次阻挠约翰-达德利令人作呕的肮脏计划，恐怕她可怜的表外甥女都活不到亲眼见到王冠的那一天。
公主的忧郁被忠诚的侍从察觉，这狡猾的恶魔当然不希望他的餐食只有悲伤而无愤怒绝望的美妙口感。于是他单膝跪地，等待殿下的抚慰，并适时开口道：“公主殿下，玛丽女士将很快回到伦敦重掌政权，这源自于愚昧的子民对她的拥护。没有人选择相信面包不是上帝的躯体而葡萄酒也不是上帝的血液，诺森伯兰公爵已经带着战败的消息回来了，众位贵族也在一夕之间离开了女王的议会。格雷女士现被羁押在伦敦塔内和她的丈夫在一起，而您也很快就要遵从萨福克公爵的旨意魂断绞刑架。即便如此，您依然拒绝与我签订契约吗？”
安妮面容的阴云并未散去，她看向恶魔时有着略微惊异的神情，只是最终没有为他带来神的问候，而是以另一种质问的语气回应他的期许：“我当然与那些无知的子民不同，我不相信仅凭一顿圣餐就可以让我们回到上帝羽翼的庇佑下，也不相信上帝会对那些浮夸的装饰情有独钟……”她停顿片刻，余光捕捉到恶魔一瞬即逝的狂热换取了心底冷漠的嘲讽：“不过我永远相信上帝与我们同在，也相信虔诚的信徒终有一日会受到他的召唤。”
安妮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地的恶魔，此时的公主竟与她荒诞的父亲有些相似：“在过去，没有信仰的人确实是最好的祭品，然而你想要在当今的英格兰寻找一个背弃上帝的主人，真是可笑至极。”
安妮-都铎的一生与其余的都铎子嗣相较要幸运许多，至少爱德华被承认为正统的王位继承人，而她也因此获得了至尊的地位，并不像玛丽与伊丽莎白那样被父亲残忍地宣告为私生子只是为了让母亲的后位更合法，在被剥夺了一切之后还成为了兄长的侍女。若是与那些可怜的公主相比较，能够受到凯瑟琳-帕尔王后殿下的教诲已是万幸。
唯一令安妮感到惋惜的是，她从未感受过如玛丽与伊丽莎白之间亲密的感情，兄长更喜欢与他一同长大的简而非他的妹妹。正因如此，她才会更加坚定地相信上帝陪伴在侧。
安妮深吸一口气，绸缎面料的衣裙在她适中的力度下仍然有了一丝折痕，但这并不能表露出她的慌乱，甚至不能让她面临崩溃的边缘。
公主殿下依然保持着都铎式的得体，平静而冷漠地说道：“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都铎直系中鲜少诞生长寿的君主，但我相信那是凯瑟琳王后之前的英格兰。在我死后，王朝终会迎来一位强大仁慈的君主，而非只是懂得抱着书籍拜读先贤的傀儡。那些背信弃义者碍于已故兄长的身份准许我死前留在我的故居，这已然是最大的恩典。玛丽公主会在黎明之前饰演黑夜的君王，而我将如她所愿接受所有的责难。”
一些伟人总是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领悟过往的真谛，此时的安妮-都铎宛如教会中的智者浑身散发着理性睿智的光辉，然而愈是坚定信仰愈是令恶魔厌恶。恶魔没有等来公主对一切绝望堕入地狱，而是促使她心怀虚妄美好的幻想回到上帝身边。他早该预料到无论什么都引.诱不了安妮，然而她的灵魂气息却足以令任何一个恶魔为她着迷。恶魔原本也不希望他的公主那些虚假的宗教仪式用在他的身上，他拒绝进入教堂，也从不佩戴十字架——任何一种象征着高洁神圣的事物都会使恶魔受到折辱。
但安妮公主即为那样的圣器，却让他对她的灵魂痴迷不已。
百年来教廷与圣经都将恶魔比拟为一种邪恶且傲慢自负的生物，相较之下该隐弑亲忤逆上帝的罪名则显得不那么沉重。恶魔并不否认那些虚伪的牧师多么厌恶这一种族以至于编造谣言迷惑人们，他们确实傲慢且自负，并且极少数拥有仁慈与悲悯的心灵甘愿背负深重的诅咒以使弱小的人类受到祝福。
恶魔仅仅对这个脆弱种群的芬香灵魂充满渴求，而对他们的痛苦视而不见——恶魔也是如此，与他的同族别无二致。事实上越发高贵纯洁的猎物才能愈发令狩猎者感兴趣，以地狱君王撒旦的名义宣誓：他终将如愿以偿。但不是现在，恶魔所重视起来灵魂主人尚未与他签订契约，尚未向他许下心愿。
威斯敏斯特塔楼的钟声弥散在泰晤士河平静的水面之上，悲怆如同上帝聆听信徒忏悔时的叹息动容。安妮-都铎在这样的时刻比任何囚徒都更为清醒：明天清晨当西敏寺的神甫开始念诵祷文以示对上帝的赞美时，钟声会再度响起，届时会有一位自法兰西远渡而来的刽子手亲自砍下她的头颅以示对王室公主的尊重。
整个英格兰的人们都会来观看这场盛大血腥的典礼，但无人会为此哀悼，以叛国罪被处死的公主在过往的历史中并不罕见，是安妮极为特殊的身份引起了那些围观者的兴趣——先王的姊妹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却也难以逃脱成为王朝牺牲品的命运。
诚如先前拒绝将灵魂奉献给恶魔时所说的，安妮毫无畏惧即将到来的死亡。事实上她也无法改变：玛丽公主在比伦敦城更遥远的地方集结了一群拥护者，不只有那些平民，连同倒戈叛逃的贵族一起，她们的势力远比皇家近卫军的士兵强悍；而在不久之前，约翰-达德利狼狈逃亡让王室的军队溃散，假若仅仅只是达德利的失败，也许她们仍可以仰仗格雷女王的父亲萨福克公爵，然而这位愚蠢的公爵阁下竟然以女儿的名义发动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致使英格兰王室彻底成为了苏格兰和法兰西值得借鉴的笑柄。
如此得以印证：自金雀花时的双王之位自都铎的玫瑰战争，英格兰一直是人尽皆知的笑料。
安妮疲惫地闭上眼眸，在此之前甚至不愿再度向恶魔施舍一个眼神，话语中充满了怠倦：“米卡利斯，我记得爱德华将你送到我身边时为你取了这个名字对吗？这可真是个罕见的称呼，丝毫不符合他的品味。”仅仅是一个仆从的姓名，险些令安妮沉溺在往昔悲伤痛苦的洪流中。
不过很快她就迫使自己不再深陷其中，转而对那早已被淡忘姓氏的侍从开口：“即使你无法得偿所愿在最后时刻抹除我的灵魂，但你的身份是我的侍官，在爱德华出访表亲萨福克公爵夫人的那一天起就是了，对吗？”她伸出手，像是过去在国王舞会上等待邀约的女士：“既然如此，服侍我休息吧，我累了。”
恶魔对他所侍奉的公主仍能记得这个微不足道的姓氏感到意外，他站起来顺从地俯首，以掩藏红瞳中一样的神情：“遵命，公主殿下，为您效忠是我的荣幸。”他的声音比往日更为低沉温驯，仿佛他早已将一切献给了公主。但是很显然，他的虚伪假面无法欺瞒聪慧的公主分毫。
恶魔维系着温柔而冰冷的微笑回应道：“公主殿下能够铭记这卑劣的姓氏令在下感激不尽，我将竭尽所能保障您的舒适。”他轻柔地托住安妮纤细白皙的手，缓缓将她牵引至床榻边。绿色的帷幔散落，像是困住希望灰烬的囚笼。都铎公主在床边坐下，恶魔跪在地上显得卑微：“殿下，今晚仍然要读圣经吗？”
安妮微微蹙眉——事实上她丝毫不在意一个魔鬼能为她带来上帝的告解，但她不得不注意到米卡利斯对她的敬称以及提及赐名时有多么谦卑，仿佛他生而厌恶这个与基督教背道而驰的姓氏以显得他多么虔诚。
因此他的公主，安妮-都铎尽可能在她的灵魂尚未离开躯体致使躯壳冰冷前告诫他：“米卡利斯，我希望你永远铭记，这于你而言很重要：永远不要抛弃自己的姓氏，即便它的来处并不如你想象的一致。你也许能够在你那些脆弱的主人身上学会一些值得深究的知识，但是数百年过去，那些人早已化为尘埃，而你还是你，需珍惜你的每一个姓氏。”她也曾因此陷入痛苦迷惘，假若她从未是都铎而是普通平民，那么她的父亲和血亲就不会屡次伤害她真挚的情感
——然而悔之晚矣。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