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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红火花(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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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撑着说了这么多,维西奥断断续续咳出一些血沫。
“我没想到你们在敌人的死亡方式上还有规定,而且会这么严格。看来你们的高层要比我还关注属下的心理健康,这挺令人感动的。”
“不,只是我自己——维西奥?”
诺瓦今天注定被不停打断。
最后他用死亡打断了她。
义眼的检测功能告诉诺瓦,维西奥停止呼吸了。她低头看去,俯身而下,亲自确定,半晌才接受现实。
诺瓦慢慢面无表情地跪下来,把维西奥的身体放平。她仍想说点什么,但又觉得把那些话说给他的遗体没有任何用处。其实,她想,就算他还活着,说那些也太迟了。结局早就注定。
她起身望向远方,机器蜂们回去了。
硝烟散去,它们顺便清理了云团,天空像是一张糊在头顶的苍白的纸。
阳光给仿生人、蜘蛛车和她造出了影子,最大的那几十块阴影属于飞行器们。光芒似真似幻,她看到浮起的灰尘和细长的金色射线。太阳与地球之间像是织出了一张美丽的网。
她迈步往回走。
滴滴……
她突然听到了什么在响。
滴滴,滴滴……
诺瓦重新转回来,朝维西奥的方向狂奔。
轰隆一声巨响,维西奥的尸体掉向刚出现的坑洞里,诺瓦在最后一刻赶到,她扑倒在地,伸手去拉他,只拉住了他的手腕。
碎石从他们周围往里滚,一辆车从诺瓦的腿上碾了过去,坠进裂缝。所有东西都在下坠。
诺瓦松手了,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该这样的。她任由他坠落,然后起身跳到一座房子的最高处,等待几十秒后,伸手抓住了垂下来的绳梯。
“他死了?”
诺瓦再次登上直升机的第一时间,艾萨克就迫不及待地问。
“死了。”
“你怎么确定?”
“跳下去之前他就死了。”
艾萨克看着下方塌陷出的峡谷:“行吧,虽然我们没得到尸体,但谁看了这情况都知道他没法活了,也算有个交代。他果然是个疯子,竟然还留了这一手。我们有很大一部分的巡逻车无法回收了。报废的数量我稍后统计。”
“他早知道会死。反抗军的人都知道。他们在做一件没有结果的事,而且乐于那么做。”
艾萨克嗤笑一声。
“所以我才说他们疯了。你知道吗?曾经我审问过一个反叛者,他甚至还不是反抗军呢。他都没和反抗军搭上线。我问他为什么攻击军用仿生人,他说他要尽自己的力量消耗希尔塔哪怕那么一颗的螺丝。我当时差点笑死在那里,真有趣,别说螺丝了,我们的工厂能把任何东西流水一样地产出来。只要我们想,我们可以用螺丝铺满海底。我们的螺丝能在海里像鱼那么游——虽然现在海里没鱼。”
“我觉得他很现实,”诺瓦说,“他想做,他就行动了。”
“你什么意思?”
“他想什么就做什么。他有目标。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这样。起码你就不行,你只是听命令。”
“……你在为敌人说话?”
“可以这样理解。”
诺瓦重新用回了合成音,机械的女声透过艾萨克的耳机,传达到他的耳朵里,他从未觉得那种声音如此冰冷、难听。
就像烧焦的木头彼此摩擦,发出的咯咯声。
艾萨克盯着她,慢慢摸上腰后的枪袋。
“你知道他们不是平白无故就派我来的,对吧?我是你的监督者,诺瓦。我很尊敬你,你是联邦的狩猎女神,现在你刚做完了可能是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任务,你前途无量,别犯傻。”
诺瓦也盯着他。
“我手里这把武器是特制的,它对你起作用。当然,你也许在我开枪前就能拧爆我的脑袋,但是诺瓦,你怎么回去呢?你怎么躲得开中心城的追捕?你最知道中心城能做什么。我听说他们还给你植入了芯片。相信我,结局只会是两败俱伤。你清醒一点,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人只能活一次,不管开心还是悲伤。”
“什么?”
“你为什么活着?”
“我不想谈这个。”
“人生不会重来。”
“如果你想玩猜谜,那你找错人了。你现在变成哲学家了是吗?你想当一个反叛者,在你杀了反叛者的领袖以后?你真是不清醒到了极点。”
诺瓦的声音停下了,她静静地看着他。
“怎么,”艾萨克手心出汗,后背也湿透了,“被戳中了?你总是错过一切的关键,你知不知道你假惺惺的?你看似很——”
他的话还没说完,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就躺在了甲板上。
头顶的螺旋桨转得欢快,他抱着腿发出呻.吟。他的腿骨被打碎了。
诺瓦在攻击的同时夺走了他的枪,没有半点面对维西奥的温和,她看了看那把枪,然后把它从空中扔了下去。
“他们骗你,”她说,“这把枪很普通,对付不了我,芯片也不在我身体里。”
“在哪里?”艾萨克脖颈用力,艰难地抬头看她,牙齿紧咬。
“在你那里。”
“胡扯。”
“他们不舍得在给我装芯片,我很稀有。稀有意味着珍贵。所以,也不会有你想的那种远程控制装置。”
艾萨克开始信了,他的汗流得更多。
“你是讯息,”诺瓦说,“如果你非自然死亡,他们就知道我叛变了。”
“这不可能……”
“他们在我身上实验最先进的技术,怎么会有更先进的拿来反制我?”
“那后手呢?对你难道没有留后手?”
“有。”
“我的人生尽由绝望组成。”
诺瓦对他说了认识以来最长的一段话。他不知道她还能这么健谈。
“从十七岁起,我就被带到实验室,我的手、皮肤、脚、胸膛、骨头、肚子……一刻不停地被更换。我很疼,我哭着叫喊,拍打观察室那块冰冷的玻璃,但是没人理我。没人。”
“维西奥占领信号塔后,在电视节目上宣告解放的声音,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美妙的——音乐。你知道音乐对吗?我曾经得到过一张缴获来的碟片,我留着它,去辐射区的废弃商场里偷偷播放了一遍。整栋楼都是音乐声,好像雨滴和阳光在跳舞。它美极了,可还是不如他。因为我一回忆起他说过的话,就快乐得好像要飘起来,那种感觉它永远无法给我。这无关艺术。”
“每次看到他,我都觉得活着还是有意义的,我还能多忍耐一天。一天,一天,接着我就能过完一生。”
艾萨克偏头去看自己的腿,白色的骨头透过肉穿了出来,开放性骨折。
他想通一件事,诺瓦的手臂是钢铁的,她把手指捅进他的心脏,不会比捅一块黄油要难。
“所以呢?”
他顺着她的话去回应,打算借此拖延时间。他拼命运转大脑,想要找出击溃她的办法,即使他清楚那根本不可能。
“这就是答案,”她说,“他们培养了我对维西奥的爱,不是爱情、友情或者单纯的依赖。是更特殊的爱。”
“你爱他所以杀了他?”
真是疯子,都疯了。艾萨克想。不过我也疯了。我知道枪和芯片的事后一点也不恨联邦政府。公民有义务为了大局牺牲。他们做得很对。这是我的荣幸。希尔塔永恒不朽。
“你不明白。”
艾萨克进一步确认自己疯了。他竟然从诺瓦的眼睛里看到了对无知者的怜悯和同情。老天,那眼睛可不是肉做的,哪会有情绪。你能从石头里看出感情吗?这年头可没有童话故事。那上面甚至还有裂痕呢。
“他们有专家。你以为旧纪元除了技术相关的书都被烧掉了吗?不是的,他们保留着心理学的部分。他们用药物、催眠、拷打、暗示等所有手段来控制我们,确保公民听话。你也是聪明人,不然不会被派来这里,你真的感觉不到吗?你真的没发现自己的心声吗?”
“我能有什么心声?”艾萨克破罐子破摔,“我现在只想把你从这里推下去,但我该死的做不到。”
诺瓦没想说服他。
她继续之前的话题:“我在绝对的控制中,深信希尔塔是不可战胜的,在痛苦的折磨中,感到希尔塔是不可反抗的,人的本能让我偏离轨道,精神桎梏又将我钉死。他们给我那样的环境,就必须给我一个出口。不然我真的会损坏。维西奥很合适。他是敌人,我想朝他开枪。他是领袖,我想向他求救。我后来才明白他们的打算,但我心甘情愿。我知道我会追杀他,我会杀死他——哪怕是间接的。我会绝望,我会哀悼,可我停不下来。我也不想停下。”
正如诺瓦所说,艾萨克是万里挑一选上来,送到她身边的人才。在意识到绝对逃不掉后,他已经冷静下来了。
他带着嘲讽问:“他们就没想过在维西奥死后怎么控制你?”
“他们当然想了。”
“怎么说?”
“他们答应我留着维西奥的大脑,上传他的思维,他可以活在网络里。”
“死的也行?”
“刚死没多久的可以。”
“但你不是——”
“我放手了。”
“你放手了。”
艾萨克惊觉自己说出了诺瓦一样的话,这不行,他怎么会,怎么可以和她有一样的想法?这是绝对不允许的。难道他也变成反叛者了吗?他理解了诺瓦,不就说明他可以按照诺瓦的思路去思考了吗?他不能被说动。否则他的前半生算什么?
他奋力爬到门边,翻了过去。
在格外漫长的坠落过程中,他看见直升机变成了一朵漂亮的红色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