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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黄硝烟(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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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块非常小的暗色金属,不反光,不起眼,卧趴在灰烬中。
诺瓦从它身旁走过。
轻微的震动激活了它,它伸出八条尖细的腿扎进地面中,支起身体,约莫可以被称为头的部分转动了一周。
诺瓦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重新捕捉到前方的白发身影后,它立刻起跳,轻盈地落在了高处,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对于本能达到的速度来说,诺瓦其实走得很慢。她目不斜视,穿过混乱的废墟。
金属蜘蛛观察着她,蹑手蹑脚地靠近,它的腿抬起又落下,快速交替,紧紧跟在她身后,陡坡、墙壁和水坑对它而言像是平地。它始终保持和诺瓦不远不近的距离。
不知过了多久,它纵身一跃,跳出身体几十倍的长度,同时发出征集信号。
远处一个沉寂的金属块立刻站了起来。接着又是一个。还有一个。很快,或大或小的蜘蛛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跟在了诺瓦身后,蠢蠢欲动,数不清有多少。
诺瓦始终没有回头。
当她短暂停留在岔路口时,其中一只蜘蛛抓住机会,跳上了她的肩膀,用两条冒出刀片的前腿迅速向她的喉咙刺去。
寒光乍起,在刀尖快要触碰到诺瓦的瞬间,她平静地抬手,按住了它,像是按住一粒四处飘扬的灰尘那样简单。
嘎吱。
诺瓦收拢手指。
蜘蛛挣扎着,发出刺耳的尖啸,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它被捏成一团废铁,像打了结的头发团坠在地上。
在这期间,第二台机器扑向她的腹部,诺瓦用另一只手抓住它,扔到了一边。第三个紧接着挂到她的腿上,刀片旋转切割,绞断了她的裤子和人造皮肤,然后被里面的义体崩断了武器。
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源源不断的蜘蛛们持续跟进。它们伤害不了她,她也杀不完它们。诺瓦不想再被纠缠,于是在手腕上按了一下。
随着她的动作,蜘蛛们猛然停下,潮水般散开。
她得以继续往前走,并选定岔路口的右边。不过说是路口,其实反抗军建造的路已经消失了,这只是废墟中杂物稍微少一些的地方,勉强可以与前面的空地连成一条曲折的小径。
走的时间越长,她见到的蜘蛛越多。
刚才那些错误追来,把她当作目标的数量根本不值一提。她不知道行动部到底带了多少蜘蛛,但她知道它们已经爬得漫山遍野,哪里都是。
它们辛勤地挖掘着,从砖石中拖出一具具尸体,将其切碎,再分成小块运走,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确保了敌人的消失。
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机器于末世大战期间发明,隐蔽性和实用性极高,曾逆转了战争的局势。然而相比那时,它们已经更加灵活、精巧和聪明,功能也越来越多。
一只指头长短的蜘蛛带着肉块从诺瓦身旁经过,滴下来的血液弄脏了她的鞋子。
诺瓦朝着它前进的方向看去。
小,或者更小的蜘蛛们被用于进攻与探索,大如战车的类型反而是基站。它们排成一列,漠然不动,在昏黄的背景里沉默地伫立着,剪影清晰,如同漆黑的山脉,接收着幼体们带回的战利品。
诺瓦转过头来。
棕黄色的土地在她面前延展,没有尽头。一半的天候蜂开始有序地降低高度,贴着废墟飞舞,辅助侦查,它们从她身边嗡嗡掠过,又嗡嗡回来。
振翅声中,她感觉自己站在了地狱里。
她突然记起在非常年幼的时候所看过的纪录片,那些有关白垩纪末期的事。
一帧帧明亮又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她没想到自己还记得。她仿佛置身其中,抬头看到彗星划过天际,撞上地面,激起了遮天蔽日的尘埃,低头又看到岩浆喷发,赤红的液体埋没了一切,而那些高大的恐龙们放弃逃离,沉默地等死。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诺瓦想。
我都四十五岁了。
四十五年,我应该可以总结出人生的某种规律和道理了。至少一条。但我做不到。
我没见过任何一个发自内心感到幸福的活人。
诺瓦迈出左脚,然后是右脚。左脚,右脚,左,右,左——就这样强迫着自己走下去。
她找到了避难所。
在高空上,她目睹其他人强行将维西奥送进了这里。他们做了这件事后就冲出去赴死,过程迅速得像一缕烟,也许排练过很多回。
她看得很清楚,却没有把这消息向任何人和机器透露。
无论结果如何,她在乎的是过程只有他们两个。
她必须,她一直渴求和维西奥面对面交谈,没有别人,没有干扰。这个愿望是她很长一段时间的过去、当下和未来,唯一的动力。
在过分饱和的轰炸下,即使是被寄以厚望的这间安全屋,也已经变得扭曲。那些墙壁互相挤压,互相支撑,稍微一惊动就会倒塌。
诺瓦不清楚它有没有地下空间,如果维西奥在这里面的话……不,他不会就这么死掉。
他还活着,只是被困住了。在与她见面前,他不会死,不能死。
诺瓦四处搜寻,找到最宽的裂缝。周围的碎块并不牢固,她将它们清理干净,然后半蹲下,把手放在了一块还算完好的混凝土板下方。轻轻用力后,她抬起了它,向里窥探。
埋在黑暗里的人会朝光源靠近,要是维西奥还活着,她相信这就是他的出口。
砰!
几片假皮肤剥离下来,纸一样缓缓飘扬,慢悠悠地落进了泥里。
不知何时出现的维西奥站在侧面,拿枪指着她。
诺瓦一点儿也不生气,她惊喜万分。
惊喜过后,她立刻注意到维西奥的右眼不见了。义眼中的程序也提醒她赶紧趁敌人状态不佳时进攻,同时贴心地标出了对方如今的视野盲区。
诺瓦忽略了提醒。她发现维西奥的头也在流血,他的脸上满是血污,血液顺着下巴不断滴落。不过,那其实不算什么,因为他腰部的伤已经快把他分成两截了。
他的衣服和裤子被血染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在哪里停下,哪里就汇聚一滩小的红泊。
“下午好。”诺瓦说。
她知道维西奥没有耳机,即便有耳机,也没有可以听到音频的联邦政府内部通讯频道,所以犹豫片刻,选择了用人造声带和舌头说话。
上次这么做似乎是在几十年前,她换过好几条舌头去提供实验数据,和更换内脏比起来,那是个小问题,她很轻松,没在意过。
但此刻她却有些庆幸,因为她最后留下来的音色与原来的声音略有相似。
维西奥没有回应她的问好,他再次举枪,这次击中的是诺瓦的眉心。
又是砰的一声,诺瓦纹丝不动。
“你的头也被换了?”他叹了口气,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虚弱。
“不,”她否认道,“只是外壳加强了。”
“你的大脑迟早会被换掉。”
诺瓦点点头,完全同意维西奥的观点,并不觉得那是危言耸听。
她这几天常常在想,究竟换掉多少器官后,人才会成为另一个东西呢?多少粒小麦才算是一堆小麦?虽然她很珍贵,但他们迟早会做最后一步实验。
她抬手把指尖戳进眼睛里,给维西奥展示她新的眼珠。看得出来,她就像在摸一块玻璃。
“这里也用了新的材料升级,非常坚硬。你无需再打我的眼睛。”
话音刚落,维西奥就朝她的眼睛开了一枪。
诺瓦没躲,子弹击中目标后弹开飞远了。她的瞳孔处多出裂痕,像破碎的万花筒,或像投入石子后冰洁的湖面,但显然没什么实质影响。
她不解道:“我说了你无需攻击这里。”
维西奥好像是笑了一下,诺瓦不能肯定。
“敌人的话怎么能信,我必须试试。”
诺瓦又觉得有道理,微小的不高兴随风而去。
她顺着额头破裂的一角,干脆地扯下大半面庞,显露出半张脸的金属底色,不知道为什么,给维西奥展示自己被改造的进度和情况来。维西奥竟然也没有阻止。
“你能看出来吗?虽然颜色不一样了,但我其实还有头发,我的头发没换。我没去染发。他们说这可能是因为某种毒性,就像金属中毒会改变肤色。也许不久后我会是个秃子。”
“脱发不算什么,比起那个,你一直保留头发这件事更奇怪。”
“那是因为头发可以用来确定各项指标。”
诺瓦说着,便靠近他,踢断了他的右腿。
维西奥向旁倒下。
诺瓦拉住他,接住他,扶住他,让他靠在了自己怀里。她身上满是火药味和金属的腥味。她告诉维西奥:“这里除了你已经没有活人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
从前他们只是在霓虹灯闪烁的高楼大厦的顶端与底部,无人辐射区的荒漠的这头与那头,光秃秃遍布石头的山的悬崖与沟壑之间遥遥相望过,中间隔着敌友、沙石、玻璃反射出的白光与深夜白星照耀下难辨的模糊阴影。
他们对抗了几十年。在两人从青年到中年的岁月里,维西奥挫败了诺瓦参与组织的数次行动,诺瓦对反抗军造成的损失也难以计算。
维西奥主动选择了这条路,甘之若饴,而诺瓦登上这个舞台的原因虽不是自我意愿,她拥有的天赋却将她推上浪尖。
她是绝佳的实验体。成功率再低的实验,放在她身上也会诞生奇迹。义体的研发自她起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这是人类的幸运,她一个人的不幸。
维西奥的血弄脏了诺瓦的袖子。他坚持不了多久了。艾萨克说得对,放任不管,他也迟早死掉。
“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有问题。”维西奥的声音一秒比一秒低。
“什么问题?”
“你也是活人,诺瓦。这里有两个活人。”
诺瓦看着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她不需要眨眼睛,但她控制眼皮开合了一下。
“你认为我还是活……”
砰!
温情都是假象,维西奥趁机又开了一枪。
诺瓦愣了一下,她没有被击中的感觉。他击中的是——
“你介意?”
“……什么?”诺瓦听到干涩至极的声音,那似乎不是她发出来的,而是从虚空中挤出来的。
“介意不是亲手杀死我。”
她没说话,伸手替他捂住不断流血的地方,动作粗暴,冰冷的金属手指嵌进了血肉里。维西奥一声不吭。她相当于把手伸进了他的心脏里。
“你们要活的?”
诺瓦摇摇头。
“那你在做什么?让我走。”
“走?你的腿已经断了。”
“在这种情况下谈腿?你真是冷笑话大师。腿是我最轻的伤……好吧,我知道,是你弄断了它,我还没忘,我记性很好。我是说,让我离开。你懂的,离开。”
“可是我有话想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