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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四章 朱门苑(二) ...

  •   青天白日明晃晃地闪进视野中,意识恢复的同时,满身的疼痛恶狠狠地撕扯着神经,模糊地感知了下四周——阴暗、肮脏、喧闹。杜言奴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可连一丝肌肉都无法动弹,全身筋骨像被抽离了般瘫软在一堆烂菜叶上。
      这个地方他相当熟悉,每当饥饿难耐时,他就会来这儿——他被扔在了不夜楼后街的小巷里,如同那些即将被处理的烂菜叶一样。
      隐约有细微的脚步声向他靠近,肿胀的眼睛睁开条缝儿,杜言奴斜眼看去,一个红夹袄的孩子怯生生地踮脚走向他,俯视着自己,紧接着迅速张望了下四周,似乎认定没有人发现她。
      “坏人!”女孩向地上脏兮兮的人儿呸了口口水,转身撒腿跑出了巷子。
      杜言奴只来得及偏转了下头,反射性地闭上了眼——这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口水呸在了脸颊上,缓缓流淌下来……
      原来……他的名声已经沦落到连孩子都唾弃的地步了……他可真够成功的……
      喉间发出几声嘶哑的笑声,胸口却仿佛是被掏空了般,杜言奴徐徐睁开双眼,木然地望着头顶上方巷子两壁夹挤出的一线天空,巷外大街上的喧闹远远地飘忽着,意识中只深深地烙印上疲惫。
      一大片阴影笼罩下来,半晌,杜言奴才迟缓地感觉到一股柔软的触觉在擦拭着他脸上的口水、秽物和血迹,冰凉的液体滴在眼睑上,隐隐还有刻意压抑的啜泣声……
      杜言奴凝神看去,模糊的视线中,一张年轻标致的少妇面容渐渐清晰起来。陌生的女子却似乎认得他,哭得梨花带雨,煞是楚楚可怜,捏着巾帕小心翼翼地抹去杜言奴脸上的污迹,泪眼中溢满了心疼。
      “……你……”
      泪人儿见着杜言奴清醒了,欢喜地抽噎了一声,“恩公!”
      半撑着自己坐起的动作一顿,杜言奴惊愕地再次打量眼前的女子,记忆瞬间拉回,惊得杜言奴一个激灵!
      这女子一身富贵打扮,胭脂香粉下的脸蛋更是娇弱可人,和一个多月前狼狈模样完全派若两然,可这女子分明就是他当初卖给程二公子的那个丫头!杜言奴倒抽了口冷气,他还赔了一袋银子呢!
      “姑奶奶诶!你来这里做什么呀!”
      杜言奴惊地都忘了满身的伤,强撑着站了起来,靠着巷壁连退了几步。他已经得罪了徽城的半边势力,要是再招惹上一个浙江知府,他这条贱命可真的玩完了!
      “恩公……我……”
      “别!”杜言奴厉声制住女子的靠近,一个愣神,赶忙赔笑道,“二夫人,小的可不算什么恩公恩母的,您在朱门豪苑里享享福就是了,做什么跑到这种下等人呆的地方啊……”
      “可是……我一直想和你说声谢谢……”
      “谢……”半个字硬是噎了回去,杜言奴哭笑不得,“姑奶奶诶,小的可是卖了您的人贩子!您不记恨小的,小的已经是感恩戴德了,还、还谢谢……”
      “可是我……我一直记得你后来对我说的那些话,还有那袋银两……现在又因为我,被程二公子毒打成这样,我……”
      “等等!”杜言奴一口打断女子的自我谴责,无奈道,“程二公子揍我那是他高兴,像他们那种公子哥,想打谁就打谁,和你有什么关系?”
      “可是……”华服女子瞅了眼杜言奴狼狈的模样,欲言又止,“恩公……你过的一点也不好……”
      顺势回视了下自己,杜言奴尴尬地又后退了几步,“你现在过的还好吧……”
      “我去了程府后,按你说的上下打点了一番,程二公子待我不错,我也不曾受过什么大的委屈,后来……前不久的程府秋宴上,我用最后那点银两好好地打扮了一番,不曾想知府大人一眼相中了我……我……”华服女子略带羞涩地朝杜言奴笑了笑,“恩公,我今天所拥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所以……所以……”
      “所以你知恩图报?”杜言奴挑眉看去。
      见华服女子连连点头,杜言奴想笑,一扯动嘴角,疼地狠狠倒抽了口冷气,索性不做什么反应了,撇下人转身就走,急促的动作牵动了腿上的伤痕,小腿一颤,杜言奴不受控制地朝前倒去……
      “恩公小心!”
      华服女子疾步上前扶住前倾的杜言奴,还未触上手臂就被杜言奴一把挥开,杜言奴站稳了脚步,头痛不已地发现华服女子轻抚着被打开的手背,泫然欲泣。
      女人的眼泪是最不值钱的,可也是最让他心软的,杜言奴重重叹了口气,“您真想报恩?”
      “恩!”女子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就把那袋银子连本带利地还来就是了。”杜言奴随口一说,他也饿了几天了,白白送上的好处不拿真是对不起他杜言奴的名声。
      华服女子一愣,急忙翻袖去摸银袋,一时竟有些手忙脚乱,杜言奴实在看不过去了,无力地摆摆手,“罢了罢了,我随口胡扯的,你还真信——傻丫头!”
      “不是的!我有!我有!”
      华服女子一把拉住转身而去的杜言奴,终于摸到了银袋的系绳,急急掏出递到杜言奴面前,含泪莹润的眸子里隐隐又渐湿润了,那种急切又真诚的目光,杜言奴都看见了,无言地盯着举到他胸前的银袋,鼓鼓囊囊的,绝不止当初给的那些……
      无声地叹了口气,杜言奴接过银袋,“多谢夫人,那小的就此退下了!”
      “恩公!”
      离去的脚步又是一顿,杜言奴懊恼地深吸了口气,憋下脱口而出的脏字,不想回头,这一回头又会是没完没了的恩怨情债,他越是想摆脱这些东西,越是被纠缠地紧——他今儿个是犯了什么冲!
      顿住的脚步再次迈开,扶着墙壁,一瘸一拐地朝巷口走去,杜言奴打定主意,走为上策!
      “恩公!”
      “恩公!”
      再如何呼唤,离去的人再也不理会她了。抿紧的嘴唇微微颤抖,她知道杜言奴不待见她,她也知道做了知府夫人又偷偷去见另一个男子是多么不守妇道,若是被人发现,她之前所做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可是……
      “恩公!你是好人!好人是会有好报的!”
      缓步离去的人终于有了反应,杜言奴停下脚步,一手撑住巷壁,沉默了半晌,再开口,语气是意外的深沉。
      “你能做知府夫人,那是你上辈子的积德,是你这辈子的造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朱门豪苑不是人人都能进的,你……好好的过日子吧……”
      心口蓦然泛上阵阵酸楚,话说到这个份上,华服女子怎么还能装作听不懂……可是……
      “恩公!小云!我叫小云!”
      没有应声,没有停步,杜言奴叹了口气,巷口的光亮和喧闹就在他眼前,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只能隐没在深巷阴影中,就像他……

      深巷曲曲折折,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积起的水洼在虚弱无力的夕阳拂照下忽明忽暗着,水花踩溅起的声音在狭长的空巷中深深浅浅地回荡,落在心头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掌心下的巷壁阴阴冷冷的,杜言奴撑着石壁轻喘,全身的重力压在巷壁上,相触的衣料早已打湿一片,脚下的石板路一色青,仿佛走不到尽头,这条偏僻的巷路鲜有人迹,他不必强扯出笑容,可是以他现在这副尊容,恐怕也挤不出丝毫笑意了吧……
      “……真够难看的……”
      嫌恶地瞅了下一身的狼狈,杜言奴深吸了口气,用力闭了闭眼睛,让空白一片的大脑稍稍运作起来。再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今晚可就真的无‘家’可归了——也许还能在土地庙凑合一晚,虽然硬冷的地面硌得她全身骨头发疼。
      朝巷口光亮处看去,目光一点点凝聚成一股力量,杜言奴紧了紧拳头,再次抬步——上大道吧,至少先离开这里!
      走出深巷的阴暗,光亮侵占视野的一瞬间,杜言奴浑身一僵,讶异地瞪圆了双眸——朱门、青瓦、宽檐阔瓴,护院石狮庄严威武地蹲坐在宅子两边,这是徽州典型的大户人家的府邸。
      这里——他两个月前还来过。
      竟然走到了这儿……只来过一次,脚步就已经记住路了么?
      嘴角不可抑制地抽搐了下,有点想笑,有点悲凉……
      杜言奴低头,盯着破破烂烂地鞋子半晌,从鞋头破洞露出的脚趾动了动,眉头一点点堆起,突然朝自己的脚背狠狠吐了口口水——真贱!
      咿呀一声,朱漆红门缓缓从里推开,杜言奴一惊,倏地转身,背部紧紧贴在巷壁上,将整个人藏进深巷阴影中,困难地吞了吞口水,呼吸狠狠发了颤。
      ——是谁?
      沉木双门依依呀呀地被一点点推开,似乎带了点小心翼翼的意味,紧接着的是轮子转动的轱辘声,杜言奴眉眼一亮——是聿玦!
      正欲转身露面,可一声灵动的呼唤生生冻住了回身的动作。
      “大哥!”
      心跳漏了一拍,杜言奴刷地贴回巷壁,全身僵硬。
      同样僵住的还有正打算偷偷溜出门的聿玦。
      追出来的是顾颜盈,似乎跑急了,有些气喘。
      “大哥,你要出门吗?怎么就一个人!”顾颜盈蹲下身,握住聿玦的手,却发觉触碰到的手背冰冰冷冷的,秀眉一蹙,唤了个小厮取来条毛毯披在聿玦的双膝上,柔声道,“深秋了,出门怎么不多穿点?大哥,你身子不比以前了,更要注意寒暖才是!”
      双颊一热,聿玦自知红了脸,赶忙低下头去,干咳了一声,“我知道了……”
      “怎么咳嗽了,真是受寒了?”
      “不,不是!”聿玦有些慌乱地挡下顾颜盈探向他额头的手。
      顾颜盈扑哧偷笑了几声,“大哥,你变了好多啊,小时候都是你叮嘱我们这儿那儿的,就像爹娘一样处处照顾我和二哥,我从未敢想象会有一天可以像这样照顾你。”
      心尖儿一颤,聿玦笑了笑,“是么……”
      “可这笑容一点儿也没变,”顾颜盈抬头凝视着这张俊雅的面容,“大哥你知道吗,我最喜欢你笑了,小时候只要你对着我们笑,不管有多苦有多难过,我和二哥都能忍下来……大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笑起来让人心头暖暖的。”
      “……”
      聿玦看向笑得一脸幸福的顾颜盈,浅浅一笑,不自然地将手从顾颜盈掌心中抽出来,塞进毯子底下,抚摸过毫无知觉的双膝,眼底滑过一丝苦涩。
      “不说这个了,大哥你想去哪儿?我陪你一起去!”顾颜盈站起身扶住轮椅椅背,声音也跟着扬溢起来。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走走……随便走走……”
      “这怎么可以!你一个人多不方便!我不放心,二哥也不会允许的!”
      “怎么?我的出行还需要顾……二弟的允许吗?”
      聿玦心下又恼又急,语气不禁冷硬起来。颜若明明知道他有多恨顾家和沈家,还把他放到这个地方……把他丢在这个令他生厌的地方不管不问,消失了近一个月了,颜若到底在想什么!
      他快要等不下去了,如果颜若不来找他,那他自己去把这个胆小鬼挖出来!
      “大哥……”顾颜盈委屈地看了看聿玦的脸色,眼圈渐渐泛红,“大哥,我和二哥也是担心你啊,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终于找回来了,万一、万一再不见了……我……”
      聿玦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我都知道,可我想单独、一个人到处看看,很快就回来。”
      “真不行啊……大哥你的腿……”顾颜盈小心翼翼地瞧了瞧聿玦,想不着合适的措辞,声音越来越轻,“……反正不安全,我怕……”
      她还怕二哥,倘若二哥知道她就这么放大哥一个人出去,她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怎么了?你们俩怎么堵在门口?”刚想到二哥的阎罗样儿,这人就来了。
      顾颜盈吐了吐舌头,回身看向徐徐走向她的顾颜青,“二哥,大哥说他想出去走走。”
      “是么?那也好,出门散散心也是好的。总呆在家里,我还怕你闷出病来,以前你倒是一副闲不住的性子。”
      顾颜青使劲揉了揉酸疼的眉心,深深呼吸了下新鲜空气,他刚从账房里出来,为了大哥的腿疾,他已经有将近一个月不务正业了,大哥一手打拼出来的基业可不能毁在他的手里!
      “刚好,福记绸庄和不夜楼的账目有些问题,我也一起去吧。”
      “好啊好啊!”
      “不了……”聿玦疲惫地叹了口气,浅笑道,“我有点累了,还是回房歇着吧。”
      顾颜青细细打量了下聿玦,眼底确有几分倦意,“那就回房睡会儿,晚些时候我让下人把晚饭端进你房里。”
      “多谢。”聿玦点了点头,转动轮椅回身。
      “大哥!”顾颜青下意识地唤住聿玦,“我会治好你的腿的,一定!”
      轮椅顿住,聿玦看向他的目光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顾颜青愣了愣,可聿玦一如以往地朝他温柔一笑,离去的背影却带着坚决和一丝丝漠然。
      “大哥……”顾颜盈担忧地望着聿玦的身影,大哥的反常连她也能看出来了,“二哥,大哥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顾颜青皱眉,叹息道,“也许大哥是真的累了吧……”安抚地摸了摸顾颜盈的头发,“回去吧。”
      “二哥你还要去福记绸庄和不夜楼吗?”
      “不去了……大哥这样,我不太放心……明早你就要出发去大鄣山塌房了,也早些歇着吧。”
      “那我先去看看大哥!”
      应声点了点头,顾颜青回身将门带上,目光随意抬起,关门的动作突然一滞。
      方才一抬眼的刹那,他似乎看见街角巷口有抹慢慢离去的伛偻背影……有些熟悉,晃晃脑袋再凝神看去,却什么也没有了。
      ——眼花了吧。
      夕阳终于没入如火红霞中,归鸟两三行划过,炊烟袅袅燃起,朱漆红门咿咿呀呀地合上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四章 朱门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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