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三章 入秋雨（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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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的雨淅淅沥沥，还残留着一夜骤雨狂肆的余息，苟延残喘。像是一场巨大的闹剧终于入了幕，疯狂之后只剩下空空落落的疲惫。
杜言奴搅干了湿巾，呆愣地凝视着指尖滴落的水珠，半晌的晃神，沉重的叹息仿佛抽空了所有力气。
湿着手胡乱地抹了把眼睛，让心神清醒一点，杜言奴走到床边，探向顾颜青的额头——滚烫，那种热度仿佛能将他的心灼烧了般，可他无能为力，这个老旧的宅子里，能找到的只有一盆水，半条旧毛巾。
将湿毛巾轻轻地敷在顾颜青的额上，杜言奴回头看向窗边沉默了许久的聿玦。
“聿玦……”杜言奴起身走到窗边，蹲下身，用力握住聿玦放在膝盖上的手，如他所料，那双纤弱的手冰冰冷冷的，颤的厉害。
失神的目光一点点抬起，聿玦轻柔地勾起一抹笑容，“颜若，我没事……我……”蓦然，手背上沾染上一丝冰凉。
那是眼泪。
聿玦狠狠地震住了，慌忙抬手去擦拭，“我，我没事……真的！”
“聿玦！”杜言奴钳制住那双颤抖的手，捧住聿玦的脸颊，“别怕，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别怕。”
“我真的没事，颜若。”聿玦温柔地笑着，可泪珠子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杜言奴叹了口气，站起身紧紧地抱住聿玦，那股力度仿佛要将人拥入身体里。聿玦浑身猛然一僵，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触觉，这一切熟悉拨动了内心里最后的防线，眼泪汹涌而出。
“颜若，我好怕……”
“我知道……”
“我好怕！我怕我连他的墓都保不住！我怕他死后也不得安宁！我怕他带着仇恨轮回转世，生生世世地恨我！”
“不会的，他是你弟弟啊。”
“弟弟……”
无法化开的苦楚猛然袭上心头，有些情感本身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是天地不容的孽障，沉重得可以压垮一个人的生命……
肩上的重量一点点加剧，可埋在他颈窝处的人儿再也没了声响，只剩下一声一声凄楚的抽噎。“聿玦？”杜言奴侧转了下僵硬的脖子看去，额发的阴影下，聿玦的脸晦暗不明。
“我很好。”聿玦狠狠吸了口气，猛然推开杜言奴的怀抱，偏过头不敢去看他的脸，“谢谢你，颜若。我已经没事了，你去看看你弟弟吧。”
“真的？”
“真的。”聿玦抬起脸，斑斑泪痕下，是一如以往的温和平静，可是这种平静让杜言奴越发感到担忧。
聿玦扬了扬嘴角，拉住杜言奴的手带往床边，“颜若，你最担心的还是他吧，别管我了。”
“不，我……”
被牵带着踉跄地向床边又近了一步，杜言奴看了看脸色依旧不好的顾颜青，目色闪烁不定——他在犹豫。颜青是他的弟弟，是他的责任，可聿玦是学文负了他的，是顾家亏欠了他的，这种亏欠是比责任更沉重得无法卸下的感情。
“颜若，他找了你十三年多……”
“我知道……”
十三年是很可怕的时间间隔，他本可以在这十三年里看着他的二弟为顾家讨一房贤惠的媳妇，可以将三妹风风光光地嫁给她的如意郎君，如果可能，他也可以娶妻生子……如果他在那场水灾中死去，颜青和颜盈也能早日找到他的尸骨，也不会白白浪费了这十三年的青春！
慢慢坐回床沿上，杜言奴细细地凝视着顾颜青的面容。当年及腰的黄发孩童也已经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了，坚/挺的眉还有严肃死板认真的个性真是像极了爹爹。杜言奴越发舍不得将视线从顾颜青身上移开，十三年的时间空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满足的，只是……
杜言奴摇头苦笑，“聿玦，我并不想让他们看到我这个样子。”
“难道你不想认他们！一辈子就做一个杜言奴？”聿玦也沉下了语气，“颜若，你是顾家的顾颜若！不是徽城声名狼藉的杜言奴！”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是顾家的长子！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名字！”
“那你为何不肯和他们相认！让他们把你当做个死人？从此就绝了念头，忘掉你继续过他们少爷小姐的生活？怎么可能！”聿玦急促地喘了口气，“你也看到了，他们为你做到了什么程度！难道你不想回顾家？”
“我……”
未成形的心语生生地吞咽了回去，杜言奴沉默地低下头，垂在双膝上的手死死地揪着衣角。
他想！他每时每刻都想回到顾家，每时每刻都想和弟妹重聚！十三年前的洪水后，他侥幸活了下来，也同样不放弃地寻找着弟妹，为了继续活着，他什么活都做，肮脏低贱，被人骂了，他必须笑着说‘多谢’，被人打了，他必须跪着说‘饶命’……
当虚伪的尊严外衣被一层一层地剥下、践踏、蹂躏，活下来的只有那个趋炎附势的奴才杜言奴。
“颜若，我知道你心里头苦，可你已经苦尽甘来了！”聿玦握住杜言奴僵硬成拳的手，轻笑道，“顾家现在已经是徽城的首富，又和沈万三有姻亲关系，你回去了就是顾家的大少爷！”
猛的浑身一震，杜言奴一把甩开聿玦的手，字字斩钉截铁：“不！我不能回去！”
“颜若！”
“顾家要不起这个丢脸的大少爷！”
“可是你弟妹需要你！”
杜言奴脸色倏地变得铁青，双唇紧咬着，仿佛较劲了般，回视着顾颜青俊朗的面容，可最终摇了头。
“他们会对我失望的，我早已不是他们那个无所不能的温柔大哥了。聿玦，你不知道，他们刚找上我时，是如何地瞧不起我，就像是看最低贱的蝼蚁般，甚至是瞧我一眼都似乎侮辱了他们的眼……”
“那是他们还不知道你就是顾颜若！”
聿玦有些气急败坏，他从来都不知道顾颜若是如此顽固不化，似乎一遇到顾家的事，颜若就喜欢抬起自己顾家长子的身份，尽往死胡同里钻。
越是珍爱，便越是忧心，越是忧心，便越是害怕。
杜言奴苦笑，“聿玦，如果我那时就告诉他们，我就是顾颜若，你们面前站着的这个奴才就是你们苦苦寻找的大哥，你觉得他们会信吗？”
聿玦一怔，“可是……”
“聿玦，你让我再想想吧。”
杜言奴叹了口气，取下顾颜青额上的毛巾，探了探温度，心下的沉重之感略有减轻，似乎有在退烧了，等天亮了就把颜青送回去，或许，可能还会挨上一顿打……
无所谓地勾起一抹浅笑，杜言奴将毛巾重新打湿了拧干，再次覆上额头，指尖触上顾颜青层层叠叠堆起的眉头，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乐了。
“怎么了？”聿玦好奇地看去。
“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杜言奴漾起一抹温柔至极的笑容，指尖一点点抚平顾颜青皱起的眉，“颜青他从小就习惯不自觉地皱眉，生气的时候皱着，烦恼的时候皱着，思考的时候皱着，开心的时候也皱成一个小小的疙瘩，邻近的孩子都不敢靠近他，连盈儿也有三分怕他，每回我都要像这样一点点把这个川字揉平喽，再让他出门……那时候我觉得颜青不适合做生意，像他这样阎罗似的表情，只会把客人吓跑了……可没想到一眨眼，他已经是新安大贾了……这皱眉的习惯倒还是一点没改过来。”
聿玦也不禁弯了眉，捂嘴轻笑，感慨道，“你二弟倒也是个人才。”
“那自然。”语气中是满满的自豪，杜言奴长叹一声，看了眼窗外微微发白的天空，缓缓起身，捡起墙角的蓑衣，向屋外走去。
“你帮我照看一下颜青，我去趟顾府，让他们来接人……但愿我不会被打残了，没法回来……”
“等等！”聿玦正欲上前拦住已经走到门口的杜言奴，突然感觉臂膀被一把拉住，回头正对上顾颜青清亮热切的眼睛。
顾颜青早已恢复了意识，可眼皮沉重地无法睁开，头脑中时常有阵阵眩晕，对四周的感觉也不太真切，可思绪混沌中，他分明能感觉到大哥就坐在他身边，就像小时候他受寒时一样照顾他，连抚平他眉头的指尖习惯动作都是那么的真实！
挣扎着抬起眼皮，朦胧视线中确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离他而去——那是大哥！顾颜青下意识地感知到，不顾浑身拆骨散筋般的酸疼无力，一把撑起身，紧紧抓住离去之人的臂膀。
“大哥！”紧抓臂膀的力道又不觉加重，仿佛怕他再次离他而去了般，顾颜青凝视着聿玦的脸，千言万语就汇成一声呼喊——大哥！
脚步猛然顿住，杜言奴迅速回身，却见顾颜青拉扯住聿玦，神情中满满的都是久别重逢的激动，而聿玦怔楞着不知所措，杜言奴不觉一怔。
“你是大哥！对吗？”
聿玦慌忙摇头，“不，我不是……”
“是！他是！”
屋中突然响起第三个声音，顾颜青这才注意到门口的杜言奴，不觉再次皱起了眉，“你怎么在这儿！”
“嘿嘿，爷，我这不是被顾小爷找来照顾你的么！”杜言奴努力堆起一脸的痞笑，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内。
顾颜青冷下脸，“他就是顾颜若。”这不是疑问，是再次确认。
“我不是！”聿玦大声否认，责备地瞪向杜言奴，“我叫……”
“他叫顾颜若！”杜言奴更大声地打断聿玦，接下话语，嬉笑道，“爷，他就是你要找的顾颜若！”
顾颜青顿时泛起滔天的怒意，阴鸷的眸子恨恨地瞪向杜言奴，“你竟敢欺骗我！你竟敢害我差点错过了我……”
倏地咬住了话根，顾颜青警惕的盯着杜言奴，像是盛怒中的猎豹。
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根根青筋暴立，指尖狠狠地刺进掌心，用血和疼痛来抑制住心中的痛苦，杜言奴深吸了口气，转身向聿玦深深地鞠躬。
“顾爷！对不住了，虽然你让我替你做了这场戏，可眼下，小的实在是演不下去了。”接着杜言奴讨好似的朝顾颜青笑道，“爷，你也看见了，顾小爷因为他那双腿废了，生怕你们嫌弃他，也生怕拖累你们照顾一个残废，所以当我找到他时，顾小爷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跟着他演了这场戏，也就变成这样了……爷，你也知道，一个残废其实……”
“够了！住口！”
这一声声‘残废’如同一声声谴责，顾颜青看向聿玦，“大哥？”
“……我……”
聿玦刚想开口，却听得杜言奴一声清咳，侧目看去，杜言奴面色苍白，笑容堆挤在嘴角，僵硬着在隐隐抽搐，眼神里是只有他才能读的懂的恳求——求你了！求你了！
似乎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聿玦缓缓转回视线，深吸了口气，用力闭上了眼，“我……就是顾颜若……”
屋外，满天的阴霾渐渐散去，入秋的雨——终于停了……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三章 入秋雨（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