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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枝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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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晨曦笼罩,日出东榆之时,清晨的浓雾散去,雾中看美人本就是美事,如雾里看花,隔岸观榭,自有一番风雅乐趣。聚在台阶看着谢笙做早修的提着水的道童们就证明了这一点。
谢笙一如往常像一个清修之人一般做着早课,实则是在勤奋练字。像白芷偷偷看的话本里那种男主人公嫌弃女主人公的字然后亲身教授渐生风月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为了让自己尽快适应这个时代的字体,谢笙堪得上是勤奋努力了。毕竟字迹是一大事,但凡被人发现一点纰漏都是一个隐患。
练完今天的悬腕,她揉了揉手腕,将手放入盆中清洗了一番。苏合走进来:“姑娘,车马已经备好了。”
她已经在观里待了有半月有余,想着得继续去追查陆珩玉的线索。鉴于上次的遇袭事件,阿姊多派了一些谢家的人手去护佑她,于是谢笙身边暂且安全无忧。
上次追查的线索就断在飞鸿钱庄。庄里的管事告诉白芷,陆珩玉手里那一大笔钱是汇给了一个叫“风月楼”的地方。但那时候谢笙急着从谢家脱身,也就没有再从风月楼继续追查。
谢笙决定今日抽空回到京城去传说中的“风月楼”查看一番,顺便和阿姊信中说的那个特别的护卫汇合。她昨日已经和观主言明说是下山去置办一些物资,借着这个由头回到京城查看一番。
苏合一大早就联系了车夫,白芷因为还未休养好这次就没有随行。今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适合出行。
马车在山中行至半道,就突然止步不前。
苏合下车看了,半晌掀开帘子进来道:“姑娘,道上躺着一个好俊俏的小郎君!”
谢笙可能已经ptsd了,她的第一反应是有诈。青云山并非什么名山大川,就是猎户村民也少,她又不是什么女主,平白里来什么美救英雄的桥段呢?
“如何俊俏了?生的什么模样?”谢笙笑着问。
苏合也见过不少美君子了,但还是有些惊艳:“应是刚及冠的模样,对了,眉中心有一点红痣!特别的很!”
是了。
谢笙的笑容加深了:“让个侍从给观里报个信让他们抬回去,我们都是弱女子,怎好随便捡陌生男人回去?”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并没有压低,声音清甜,但话不留情。
眉间红痣,乌发锦衣,金窗绣户,想必就是那位小谢郎君了。
京城里有两个谢家,谢国公是被戏称一个大谢家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谢家。小谢家人丁要单薄一些,如今入仕做官的不过就是家主谢玄,官至丞相,
还有大公子谢长睿和二公子谢长彦了。剩下的一个小辈的,就是小谢郎君。小谢郎君谢长风,生的风流俊俏,眉间红痣夺目,性情却是桀骜不驯,半点不饶人的。是口口文女主的后宫之一,人气还并不低。
金窗绣户,醉卧长亭,梁园戏月,灿若明霞。说的就是小谢郎君了。
谢笙掀起车帘来看了一眼,不怪是被原文的读者戏称为“一枝花”的男人,担得上这个称号。
在地上兀自躺的安详的浑身是血唯独脸色干干净净的小谢郎君听着如此不解风月的话,眼睛不由得睁开一个小缝。正对上她觉得好笑弯弯的眉眼,谢笙生的好看,此时含着笑意的双眸,更是显得明眸善睐。
谢长风前些日子听了好友的挑唆,听闻故去的陆大人的娘子长得十分貌美,曾经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人也可心,就是太过守礼,寻常男人近不了身,他听了一耳朵,就想来探一探这温柔香的究竟。他昨日里好不容易听好友透露这小娘子要出门,特地费尽心思演了这一出美救英雄。但是这一出戏的女主角显然并不想配合。
从前许多名门淑女,要么就半推半就,要么就吓的花容失色,还是头一次有人顺杆上爬反将一军的。
谢笙关上车帘,心想,还是不够安全。否则谢长风怎么会知道她的行踪?
她并不喜欢这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苏合不是个脑子转得过弯来的,但是很听谢笙的话,于是忙喊了人,等观里来人将这小郎君抬回去了。
来的人不巧,刚好就是厌云。
厌云也不管这人是何等身份,只是把人从地上拔起来,不顾这流连花丛但是武力值不高的小谢郎君的挣扎,直接从小路把人丢下山了。
说是丢,用“踹”字更为恰当。
他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尘,记起侍从来报信时的他家郎君的沉重面色。
他家郎君自以为风淡云轻地饮了口茶,然后吩咐道:“既是来路不明之人,踢下山便是。”
他相信郎君的那一个“踢”字,应该不是夸张用法。
今天的厌云也是公子贴心的侍卫呢。
因为有这一番插曲,谢笙等人到达芳林斋的时辰便晚了一些。
阿姊信里说的选来护卫她的特殊人选,就在芳林斋。
苏合将马车停在了平乐坊,扶着谢笙下了马车。
芳林斋名字清雅,像是书斋,实则是做女郎钗环脂粉生意的。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脂粉铺子。芳林斋在平乐坊的路口,坐拥一个三层大的大店铺,此时还是上午,店内许多女娘子正在挑选。大晋民风开放,这些世家贵女带着几个女侍便可以出门了,因此这个时候店内的人还并不少。
谢笙穿过人群,来到柜台前,递给了管事一个花笺:“我前些日子在贵店预定了一支钗子,今日特地来取。”
管事的接过仔细确认了一番,随即笑成了一朵花:“原来是贵客!贵客请随我入内!”说完还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确保没有人盯梢,才把谢笙一群人引进内室去了。
芳林斋的内室,也是别有洞天。内室走的是一个高端奢华的风格,摆放了很多博古架,架上放着一些古董和可以闪瞎人眼睛的贵重首饰。甚至店家还财大气粗地用了夜明珠和九枝灯来照明,即使窗户开得不大,内室里也光华璀璨。
穿过一行行博古架,最后来到一扇门前。
管事推开门,行了一礼:“贵客请进。”说罢示意谢笙一人进去。
苏合拉住谢笙:“姑娘,苏合陪你才放心。”
管事捋了捋胡须,笑道:“不必紧张,芳林斋不会做此等杀人越货不轨之事。只是姑娘预定的钗子宝贵,寻常人不可视之。”
谢笙摇头示意:“无事。”
她甫一进去,门就被轻轻合上了。她确然感受到一点未知的不安,但是并不真切。
屋内围了一些帘幕,层层叠叠的,日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又被帘幕切割,汇成细碎的光影,仿若流萤。
青衣女子伏在案上,细细地穿着一支步摇。这支步摇十分奇特,钗头是一只纯金打造的莺,更奇特的是,这只莺衔着一粒玉珠,玉珠连着金链,金链尾端却是一个金色的鸟笼,摆弄间,发出清脆的声音。
步摇映着日光,折射到女子的脸上。她长了一张不是很合理的脸。说不合理其实并不是说她生的不好看,而是十分寡淡,像是白色的丝绦上画的极淡的一笔,像是她不应该长这样平凡的容貌一般。
“好看吗?”女子穿完步摇才开口。
步摇虽然精美,但是她却觉得寓意不怎么好。
“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若是不论这些,这步摇是好看的。”谢笙回答。
一直表情淡淡的女子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来:“你说得很对。”
谢笙松了口气:“你就是阿姊说的‘霜娘’?”
女子站起身来,将步摇放入锦盒中,回答:“奴名阿霜,谢家于奴有恩,此后奴自会跟着娘子,听凭差遣,护佑娘子安危。”
谢笙忍了忍,终究没忍住:“你的容貌?是不是掩饰过?”
霜娘愣了愣,笑意更深:“看来还是奴学艺不精。”说着,她伸手揭开那一层易容的“画皮”。
这回轮到谢笙愣神了。眼前的女子面容姣好——但也只有半边脸。她另外半边脸好似被烈火灼伤过,留下了可怖的盘踞在她右半张脸上的伤疤。但任何人都不会轻视她,因为她格外坚毅的神情,仿佛由骨子散发出来。这是个阅尽千帆的美人——谢笙想。
霜娘见她只是惊讶,但并无惧怕的神色,不由得心里一缓。
“世人大多如此,见到美貌的娘子,便色欲熏心。哪怕曾经是真心人,也总有相负,等到想回心转意时,又金钗华裙永不相负了,奴如今的容貌,奴觉得甚好。”
“我倒是觉得霜娘不戴面具的样子更美。”谢笙发自内心地说,“虽是为了掩饰原本的容貌,但那副‘画皮’实在是太过平凡寡淡,和你周身的气质反倒不相称了。”
霜娘将锦盒递到谢笙手中,神色比初见她时温和了许多:“贵重的步摇,赠予美人更好。奴有仇家,掩饰容貌也是为了潜伏复仇,但娘子不必担心,奴不会因小失大,将此事牵涉到娘子。”说完,她将易容的面具戴上。
尽管她神色克制,谢笙却觉察到女子掩饰得深刻的恨意与悲恸。世道无常,却总是摧残美人。
见她没有一开始的冷淡,谢笙才走上前,梨花木案上放了些制步摇的工具,还有一些女子脂粉和饰具。她从首饰盒子里取出一支翠羽,见霜娘没有厌恶的意思,再轻轻将翠羽帖在女子的眉梢:“这翠羽本是翠鸟身上最美丽的羽毛,却被取来作饰。可翠鸟本身羽毛生得光华夺目有什么错呢?不过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罢了。”女子生的容貌,也亦是如此。
带着亮粉的翠羽停留在女子眉梢,恰如女子的美好年华。衬得霜娘现在原本有些淡的容貌也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来。
霜娘触到自己的眉梢,真切地笑了起来,行了一礼。
为何如此简单的道理,天下人却不愿意明白呢?
这一礼行的是她曾经行了无数次的奴仆礼,但这一次她却有些心甘情愿了。
她好像找到了她应该跟随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