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愉亦余

2、第二章

　　百草县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尤其爱下雨，有些时候沈莱觉得百草县不应该叫百草县，应该叫雨县。雨水落在她的鞋面上，湿哒哒的。她感觉整个人也跟着一起慢慢变潮湿、发霉。

　　第二节课下课铃声响起，沈莱用一包小零食“贿赂”了自己的同桌小眼镜。小眼镜趴在课桌上正睡得昏天黑地不知日月为何物，闻到了食物的香味才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我找人打听过了，你姐在三中和一个叫陆心橙的女生走得特别近，据说两个人是好朋友。别的嘛，就没见她和什么人有特别的往来了。”

　　“这样啊，辛苦你了，改天请你吃炸串。”沈莱曲起手指弹了弹小同桌的脑袋，向对方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得了吧，哪次不是我请你。”小眼镜清带不满。可实际上，请沈莱吃东西这件事，她最勤快。没办法，谁让沈莱是她们班，哦不应该是整个年级长得最好看的女孩子。

　　这些半大的孩子，虽然没有形成成熟的三观，但已经有了自己的审美，谁长得好看谁就受欢迎。

　　当然，沈莱是不知道大家在背后怎么看待她的。因为根本没有心情和功夫去想这些。

　　在学校里，沈莱的成绩稀烂，班主任也懒得管她。但每到校运会的时候，总会想起她的名字。因为，她实在跑得太快了！就连体育老师都忍不住称赞她是个好苗子，想拉她去学体育，但由于家里不同意也就不了了之了。

　　沈莱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笔，就连小眼镜在她耳边嘤嘤嗡嗡地说着什么都没听清。昨晚沈清澜为了搞清楚她的成绩有多烂，找了一张试卷摸底，一套试卷十五个选择题，她只对了三个，然后剩下的题就都不会了。

　　沈清澜没说什么，但是沈莱却觉得羞愧极了。

　　早知道这样，以前上课就该听一听的。沈莱有些后悔。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小眼镜拿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听着呢，听着呢。”沈莱有些不耐烦。

　　“行，那你放学后陪我去太平桥。”

　　“你怎么会想到要去那里？”听到“太平桥”三个字，沈莱心里一咯噔，沈盼就是从那个桥上跳下去的。不过小眼镜并不知道这些。

　　“去买小狗呀。”

　　小眼镜藏在镜框后的眼睛睁得老大，睫毛扑闪地看着她，眉眼之间都是掩盖不住的欣喜和期待。饶是沈莱拒绝别人的时候从不会觉得心软，这一次竟然难得有一丝愧疚：“抱歉啊，我下午放学还有事，真的陪不了你。下次，下次一定陪你去。绝对不放你鸽子。”

　　“没关系，忙你的去吧。”小眼镜倒是心胸宽广，没和她计较什么。

　　放学后，长身玉立的沈清澜站在校门口，引得路过的学生们频频侧目讨论。沈莱有些不好意思的飞奔向她说道：“你还真的来接我了呀？”

　　“是啊，顺便给你买了几本习题册。”沈清澜向她示意右手拎着的袋子里的东西。

　　沈莱有些笑不出来了。不过很快就调整好心情，挽着沈清澜的手臂：“那我们走吧。”

　　走在路上，沈清澜默默地观察着沈莱。她发现在学校里的沈莱，是雀跃的、欣喜的、欢快的。她还发现，似乎只要没在那个家里，笼罩着沈莱的那层低气压就不会存在。

　　明明是很好的一个孩子啊！

　　沈清澜微微侧头，目光略过对方青涩稚嫩的脸，记忆忍不住被拉回了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那天。

　　也是百草县总不停歇的雨，只是远处苍翠的青山以及朦胧的雾气让一切显得没有那么压抑。来到乡下的第三天，农村里的白事讲究一个热闹，俗称“丧事喜办。”只不过在一阵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声中，村口沈家打孩子的声音显得格外不一般。

　　沈清澜摸出包里的烟，掏出一支刚刚点上，大衣袋子里的传来手机的震动声。她刻意忽略了。

　　村里刚修好的水泥路边上，枯瘦如柴的老人手里拿着一大把乡下人俗称“火麻草”的植物，那种植物的叶片上长着密密麻麻的小绒刺，只要人的皮肤被接触到，马上就会泛红发肿，随之而来的是钻心的痒和痛。

　　沈清澜为什么会知道？她小时候沈白石带她去河边玩，不小心碰到过。那种痛，她现在都忘不了。不曾想，这个干瘪瘦小的老人手里拿着一大把，毫不手软的就往他身旁闷不吭声的小女孩身上招呼去。

　　女孩薄唇紧紧抿着，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发刘海十分放荡不羁地随风飘荡。身上穿着不知道是家里哪个年长她几岁的哥哥淘汰下来的破旧格子衬衣，身子十分单薄，一双长腿倒是修长笔直，挽起的裤管上满是泥点。

　　“啪”的一声抽上去，小孩子白嫩的肌肤上马上红了一大片，看着都很疼。沈清澜有些看不下去了，想要出声制止住，结果沈白石已经先走上去抢了老人手中的“火麻草”：“叔，别打了。你看孩子的腿都成什么样了。”

　　“不打不行呀，小小年纪不学好，去偷人家玉米地里的玉米。”

　　老人颇有些很铁不成钢的说道。听了这话一直一言不发的小女孩马上反驳：“我没偷，是那个人自己给我的。”

　　“小妮子还给我犟嘴，你要是没偷人家会告状到我这里来？”老人听了更来气，扬起手就要打人，惊觉手里的东西被沈白石夺走了，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沈白石立马掏出包里的好烟装给对方劝道：“叔。您消消气，有事好好说，但千万别打孩子啊。”

　　一旁的女孩见情况有所好转，立马回了一句：“我就是没偷东西，反正不是我偷的，是那个人送我的。”然后趁机脚底抹油飞快地跑走了。

　　隔了老远，似乎想到什么还特意回头对老人说了一句话，她的嘴唇上下开合，声音不算大，老人家耳朵背，听不清，但是沈清澜会读唇语，知道那几个字是什么。

　　女孩说的是“你这个老不死的。”她背后是苍翠的远山，天上下着雾蒙蒙的小雨，这一声稚嫩的怒骂令她变得鲜活起来，她就像是从山里跑到人间作乱的精怪，时辰到了便头也不回的跑回山里，继续当自己逍遥天地间的山大王。

　　沈清澜无声地笑了笑，随手将指间明灭的烟头扔掉。掏出手机查看刚才自己刻意忽略的短信，屏幕上的冷光格外刺眼：清澜，这个决定我考虑了很久。既然我们不能一起出国，那就还是不要互相耽误彼此时间。所以，分手吧。

　　指尖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停了又停的，最终沈清澜也只是给对方回复了一个“好”。这个时候，沈白石将一个装有白色粉末的小瓶子递到她的眼前：“去找找你那个侄女，给她上上药。”

　　“刚刚那个？”沈清澜接过。

　　“什么这个那个的，人有名有姓的，叫沈莱。我说你，从毕业到现在就见你天天抱着手机在那儿捣鼓弄些什么呢？那个县里面的高中最近在招老师，你有时间好好准备一下。我和你妈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还是希望你能待在我们身边。”

　　“没什么，我知道了。”对于自己的就业问题，沈清澜深知和沈白石争论是没有意义的，于是她选择忽略。给沈白石的回答也是一语双关。

　　总之，她找到沈莱的时候，沈莱已经在一处由好几块岩石挤在一起的石缝中间睡着了。这小鬼头还特意在石缝里铺了一些干燥的杂草，再用一些树枝搭上几片芭蕉叶做成一个避雨的屋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秘密基地”。

　　沈清澜喊了好几声都没能喊醒睡梦中的沈莱，于是故意使坏在她耳边道：“沈莱，你爷爷过来了。”

　　果然，听到“爷爷”这两字，沈莱吓得一哆嗦，醒了。两只竹筷似的胳膊撑在地上，带着身子直往后退，左脸因为一直侧躺着压出了几道红印，微微上挑的眼角倒是还没出落成几年后灿若桃李春风的模样，但那漆黑的瞳孔却亮如繁星，只是里面装满了恐惧和不安。

　　沈莱喃喃道：“你是谁？”小手已经摸上了身旁的一块石头，准备见势不对就撒丫子开溜。

　　沈清澜将她的恐慌与防备都看在眼里，只是轻声道：“我是来接你回家的人。”说着，伸出手到沈莱眼前。摊开的掌心沾了几根杂草叶子，大鱼际处还有几处湿润的泥痕。是刚才寻找沈莱的时候，攀爬沿途中的一处陡坡留下的。

　　沈莱盯着眼前这个女人，女人的身上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好像是从她乌黑的发尾散发出来的，黑色的瞳孔如寒潭里的清水一般幽深。整个人看起来就像电视里走出来的人，那么的光鲜亮丽。

　　“我不回去，回去那个老不死的又要打我。”

　　沈清澜不接她的话，只是说：“那我给你擦点药吧，疼的话你就说一下。”她将沈莱的裤腿挽了上去，倒了一些瓶子里的草药水，均匀地在对方红肿不堪的皮肤上涂抹开来。

　　冰凉的药水在接触到皮肤的瞬间，沈莱不由得皱眉，但始终不发一言。

　　沈清澜看在眼里，不由得放缓了动作，还特意讲了一个故事给她听。女人的声线清泠悦耳，沈莱渐渐被吸引去了注意，腿上的伤也没那么痛了。

　　上药结束，两人无意间对视了一小会儿。一个是大学刚毕业就分手的年轻人，一个是被家暴的小孩儿，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在那一刻好像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