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流苏》夜微阑

7、第七话 旧爱新欢皆不是

　　在彭晏的吩咐下，柳絮被冬绯每天喂着各式各样的补汤，才十多天的功夫，少女的脸色便慢慢红润了起来。本就是出水芙蓉的年纪，脸蛋白皙皙粉嫩嫩仿佛能滴出水来，叫人看了不由得又怜又爱。
　　只是，每当柳絮照完镜子，总会不由自主地去抚摸那缠着纱布的手腕。虽然那里已经不常痛了，甚至开始有了一点点痒，可隔着纱布，柳絮却也能感受到那道伤口在叫嚣着，那些不平的事依然无法散去。
　　苏儿，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抚平这道，蜿蜒曲折的深深伤痕。柳絮在心中轻轻说着，手腕上的疮疤也仿佛感应到一般，微微刺痛了一下。
　　也许人生，本来就是由无数个痛苦组成的；可是人们，却总还是打醒精神，一心一意要在这其中，品尝出苦涩的甜蜜来。

　　一个月之后，长处阴霾中的刘府，终于迎来了一件令人精神抖擞的事：刘家的新亲家，同为云州城富商的贺震纲贺老爷，要在自家府邸举办盛大的五十岁寿宴。作为云州首富的刘家，自然是受邀嘉宾中的首要人物。
　　刘福祥和彭晏都对这次的寿宴相当重视。虽说刘家还在丧期，但怎么说也不能失礼于这个有钱有势的新亲家，所以彭晏要求全家上下一概盛装打扮前去参加寿宴，给足贺老爷面子。
　　柳絮原本想借意身子还没大好，不参与这种场合的。可彭晏不放心让她独自待在家中，铁了心要带她一起出门。
　　“眼瞧着你身子大好了，和爹娘一起出去走走，就当是散散心。整天待在家里，容易胡思乱想。”彭晏的苦口婆心，让她无法再开口拒绝。可是她并不知道，刘家三小姐割腕自尽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街头巷尾时有人议论纷纷，对于刘苏是死是活也是颇多猜疑。此番彭晏带着一个盛装华衣、楚楚清丽的女儿出席贺老爷的寿诞，怕是瞬间便能将那些攸攸之口统统堵住了。
　　刘辰的新娘子贺芷芸，是这次当仁不让的主角。她与刘辰皆是穿得喜气洋洋，只不过两人平平淡淡的的表情，与这身行头好像不太相衬。
　　就算是全世界都放了晴，刘辰的世界总还是阴霾着，怎么可能会有好的表情。而贺芷芸难得是个大方的人，这些日子以来，她从未对刘辰怪责过。她被爹爹嫁到刘家本来就非自愿，和刘辰谈不上有感情，也便不觉得伤心。只是她必究是有名的贺家大小姐，又是刘家明媒正娶的正房少奶奶，现在却像个小妾般受着夫君的冷遇，要是传了出去，自己和爹的名声定然受损。
　　“辰儿，芷芸。”
　　冬绯轻扶着柳絮走出来的时候，正见到彭晏拉着刘辰与贺芷芸的手，并将它们搭到了一起。
　　“娘，你这是……”
　　“辰儿，你听娘说。我知道你这向心情不太好，可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难道你想一辈子这样下去么？芷芸是个好姑娘，能娶到她是你的福气，你可千万别把人家给耽误了。”
　　又不是我想娶的，何来的耽误？贺芷芸虽好，我心里还是只有一个柳絮！
　　这番话，刘辰在心里过了一过，便一个字也不曾说出口，只是低头不语。柳絮远远地冷眼看着他们，知道这是刘辰的老毛病了。在彭晏面前，他始终都要维持一个孝子、一个君子应有的风度，哪怕娘亲说得再不对，他也会尽量不去反驳。
　　以至于……当她备受委屈时，他也不能勇敢地站出来，为她说句“大逆不道”的公道话。
　　“娘，我们……我们挺好的，您不用太担心。”贺芷芸含糊其辞地说道，一声“娘”喊得彭晏登时心花怒放，喜上眉梢。
　　“芷芸，你是个好孩子，是我刘家和辰儿待亏了你。这些日子以来，你们夜夜分房而睡，以为我都不知道？不过你放心，等过段日子，他就会想开了的，我再帮你说说他。”彭晏拍拍贺芷芸的手背，转而对刘辰说：
　　“你看人家芷芸如此大度，你成天人不像人的，她一个大家小姐嫁过来受这种委屈，可曾有过半句埋怨？枉你读了这么多书，你问问自己究竟是不是对她不住？”
　　被彭晏这么一说，非但是刘辰，连柳絮都忍不住开始觉得贺芷芸不容易。至少在这件事里，她完全是无辜的。彭晏就是有这种本事，她的老道永远能让她避重就轻，把事情说得让道理转向自己这边，让人无从反驳了去，任何人都不能。
　　果不其然，刘辰第一次看了贺芷芸一眼，随即应承道：“我知道了，娘。”
　　他向前行了几步，随后淡淡说道：“我们走吧。”
　　这话，当是对贺芷芸说的。只见她怔愣了瞬间，然后快走几步赶上了他。
　　他们并肩离去。今天，他们是一对夫妻，要以成双成对的姿态，出席贺老爷的寿诞。而站在角落里的刘苏，这个幽香瑰丽的紫衣少女，如今，只是他的，妹妹。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双双离开的背影，仿佛心中挖空了一块，原本是属于她的东西。手心不断地滋着冷汗，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必须尝试接受这种改变，她必须转变自己看他的眼光。冬绯见刘苏半天没有说话，疑惑地看向她：“小姐，你怎么了？”
　　彭晏这才回过头来，发现已经打扮得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的刘苏：“苏儿，你来了？啧啧，瞧你打扮起来多漂亮，谁说我刘家的女儿是为情所害？”警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彭晏立刻拉过刘苏去，“来来来，你勾着娘亲，咱们一道走！”
　　眼前的刘苏一袭深紫色锦缎蔷薇裙袍，如墨的黑发松松地绾了个髻，戴上一支紫玉蝴蝶发簪，余下的都随意地披散在背后。她的面色相较之前已经好了许多，不再是苍白，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皙，双颊微有粉晕。配以她精致细腻的五官，实在是瑰丽得给人一种人偶娃娃的错觉。
　　所以她这次到场，绝对有着轰动的效果。关切的、惊艳的、看热闹的、不怀好意的……柳絮觉得周围的视线如利箭般聚集在自己身上，周身的不自在。倒是彭晏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效果，挽着她的手臂笑着同各式各样的叔伯姨嫂打招呼。
　　“刘夫人，好久不见呵！我们正说着你呢，这次的慈善筹款活动若是没有你的参与怎么行……”终于，彭晏被一众富商太太们拉了走，柳絮站在原地，算是松了口气。
　　然她还没轻松片刻，忽然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传来：“哟，哪来这么俊俏的小丫头？”
　　她瞥过眼去，一个不知所谓的男子正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一看便知是个纨绔子弟。他身边的几个富哥儿在他耳边念叨了几句，就见他暧昧地笑道：“我当是哪里来的美人，原来你是刘家的……那个被情郎抛弃，伤心得要割腕自尽的三小姐啊！真是失敬，失敬！”
　　他和他身边的一群公子哥儿一同哄笑起来。柳絮皱起了眉头转身想走，却被他拉住了衣袖：“哎，开个玩笑别当真，也别忙着走啊！若然是被人伤了心也无妨，像你这样的小美人，自然会有哥哥我这样的人来疼惜的……”
　　“放手。”就在柳絮冷冷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却听到另一个声音几乎在同时说道：
　　“放开她！”
　　她抬眸一看，便又立刻瑟缩了回去。一个清俊的男子快步向他们走来，眉眼间气势凌厉。
　　其实，刘辰大抵只是不敢违抗他娘吧。
　　柳絮在心中暗自猜想，身后的男子已经放开了她的衣袖，她略一抽手，刘辰已经杀到眼前：
　　“张、李、刘、邓四位公子，令尊令堂正在那边同家父谈着生意合作的细节，你们要不要，也过去了解一下？”
　　“我们这就过去，告、告辞……”四位公子哥儿彼此使了个眼色，便匆忙离开了。
　　柳絮不自在地立在那里，用双手轻轻拢住自己。刘辰回过身来：“这四个家伙，见到你女孩子家一个人，便欺软怕硬……苏儿，你没事吧？你是不是冷？”
　　刘辰凑了过去，那熟悉的气息让柳絮忽然间恍惚起来。一直到他的双手扶上她的肩，她才如遭雷击般惊跳开来：“我、我我没事，娘好像在叫我，我过去看看。”
　　说完柳絮便急忙离开，迎面遇上贺芷芸缓缓走来，她也觉得境况尴尬一时语塞，只礼貌地点了点头便同她擦肩而过。
　　该怎么面对，这重新变换过身份的“二哥”和“二嫂”？她似乎还没有那样的气度和准备。
　　以至于宴席还未开始，她已经觉得脑袋昏昏沉沉。适才刘辰久违的气息，掩不住在她的脑海不断涌现。
　　是悸动么？还是怀念？她以为她一直很洒脱，只是她终究还未能彻底放下么？想不清楚。
　　心中很乱，她盲目地胡乱行走着，不知不觉竟在贺府的后院里迷了路。天色已渐渐暗沉下来，想必宴席快开始了吧？这个时候，她大可以随便抓个丫环问一下路，可隐约间，她竟觉得自己没有回到那个繁华世界去的意愿。
　　她回去做什么呢？她不想面对刘辰，不想面对贺芷芸，更不想面对彭晏。她在适应刘苏这个新的身份，可她毕竟不是真的刘苏。取而代之，真的会有想得那么容易么？
　　在一瞬间的退缩和犹疑之间，忽然一些敏感的字眼顺着风飘入她的耳中：“……刘三小姐？就是割腕自尽的那个？”
　　“嘘——别这么大声，她今天也来了，保不准被她听到呢。我爹的生意还要靠刘家照拂，我可不想得罪了她去……”
　　“怕什么，我们在后花园，她在前堂呢！你们说，她那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我见她今天好得很，不像是想不开的人啊。”
　　“我丫环的妹妹在刘府里当下人的，这事儿啊，决不会有假……”假山后的柳絮悄悄向外望去，不远处一群千金小姐们聚集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说人是非。
　　她并不在意她们会怎样说她，只是刚想走，却被她们的话吸引住了：
　　“听说，刘三小姐是为情所困，而且，是被那种地方的男人……”
　　“哪种地方？什么男人？”小姐们的好奇心一概被吊了起来，连柳絮本人也是驻足静静聆听。
　　“你们知道‘流光醉月’是什么地方么？”一位小姐得意洋洋地故作神秘。
　　另一位少女惊讶地掩住了嘴：“你是说，她对那地方的男人……真是难以置信！”
　　流光醉月？柳絮瞬间捕捉到了这个词汇。在云州城生活已经三年，怎么好似她从未听过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