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流苏》夜微阑

6、第六话 回眸似是故人来（有修改）

　　柳絮醒来之后的第三日，精神刚刚有所好转，她却从冬绯的口中得知了“自己”已被定下葬期。
　　她以倔强的姿态要求参加二嫂的入葬仪式。许是因为她才刚刚死里逃生，整个刘家谁都不敢拂了她的意，彭晏对于她，最终也仍是妥协。
　　那一天，她着了周身的黑色。身子尚还虚弱的她，在冬绯和云知两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来到那个名唤柳絮的女子的灵堂。
　　满眼的黑白肃穆，压抑得令人窒息。才刚迈入，柳絮便一眼望见了人群最前的刘辰。他也穿着一身黑色，颓丧地跪在灵位之前，深深地埋着脑袋。
　　柳絮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其实这次的葬礼办得很简单，毕竟她只是刘家一个不入眼的儿媳，况且谁都知道刘辰刚刚新娶了贺家大小姐，这样吉利的日子，却转头就要办丧事。要不是事出突然，这天大的忌讳是谁也不愿犯的。
　　可刘辰却是不管不顾。整个灵堂里，仿佛也只有他一人是柳絮的亲人，怔怔地望着她的灵位出神。随着柳絮慢慢地走近，看清他懊悔而颓丧的样子。她忽然觉得，曾经是最亲密的枕边人，此一刻看起来，竟然有些陌生。

　　“……娘，这不关絮儿的事，我自会努力考取功名的！”
　　“胡说八道！她一日在你的身边，你就会为她所惑，终日里只识得风花雪月，哪还有心思考取功名？辰儿，你听娘一句吧，你现在还年轻，不要浪费了大好青春呵！俗话说，先立业、后成家，娘已经满足了你先成家的心愿，那么你也还娘一个心愿，暂时不见你那娘子，专心考好功名，就这么几个月的时间，你都忍耐不住么？还谈什么不为她所迷惑？”
　　“……柳絮，你擅自接近辰儿在先，忽然又说什么你们俩早已有了婚约……要不是老爷坚持，我是不会让你这样出身的丫头入我刘家门的。你既然当了刘家的媳妇，就应该安分守己，乖乖呆在家中相夫教子。可你非但没有，还终日迷惑夫君与你寻欢作乐，甚至参与家族财产纷争，挑拨辰儿兄弟之间的感情，你究竟居心何在？现在我罚你守家规，到城郊别苑独住一段时间，闭门思过，你服是不服？”
　　夫君，公婆，大哥和四弟……熟悉的脸孔一一在面前路过，想起他们的各种表情、各种言语，那些尘封的往事片段也便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出来。
　　从入门开始便饱受猜疑；因为出生贫寒而遭到轻视；因与刘辰花前月下而被称为迷惑夫君不务正事；因着看不过眼大哥和四弟联合起来侵吞夫君名下的财产，而忍不住插了手，从此背上挑拨离间的罪名……
　　柳絮在刘家的这一路，就如此她此刻走向刘辰的这一段，举步维艰。她见到适才回忆里的那些人，纷纷向她围了上来。他们对她嘘寒问暖、搀扶开道，那无微不至的模样，让她不由得在心中暗自苦笑。
　　老天爷，你可真是讽刺呵……既然不肯收走我的性命，又为何给了我一个如此尴尬的身份？他们，和从前截然相反的他们，难道真的要让我在这个旧的地方重新开始么？
　　见到刘辰痛心疾首的样子，一条命仿佛只余了半条，柳絮的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些隐隐作痛。但见到他身边的贺芷芸时，她的眸光又渐渐冷了下来。
　　贺芷芸算是个难得一见的奇女子。有她这样出阁经历的大家小姐，恐怕云州城里找不出第二个来。虽然夫君的心思全然不在她身上，她却依然可以大方地跟在他的身边，坦然地替他将纸钱一张一张烧给他曾经最爱的人。
　　“絮儿，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都是晚了……我也知道，你定然在心中，恨透了我，是不是？”
　　刘辰哽咽着，艰难地将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火盆在他面前熊熊燃烧着，火光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着。
　　“一切都是我的错，絮儿，都是我的错……成亲的时候，我许过你一个美满的未来，我们还、还曾约定要共度白首……”刘辰用手背轻拭眼角，一度哽咽无法出声。片刻之后，他才继续说道：“可是，我却没能好好地保护你……你为什么这样残忍，连一个补救的机会都不给我？你一定要这样做，来让我的心痛上一辈子吗？絮儿，你回来……”
　　彭晏同刘景刘轩夫妇站得远远的，刘福祥却独自一人来到刘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让我来吧。”
　　他接过刘辰手中的纸钱，默默地放入火盆中，看着它们灼灼燃烧后化作孤寂的灰烬。
　　“你是个好孩子。只可惜，你和辰儿有缘无分。你安心地去吧，来世投户好人家，忘了这里的一切。”
　　刘福祥静静地看着最后一张纸钱也慢慢被火焰吞噬。刘辰站起身来，回过头去，惊讶地发现刘苏站在自己的身后，苍白的脸蛋上两道泪痕清晰可见。
　　“苏儿，你也来给絮儿送别么？有心了……你身子尚弱，行个礼便回去歇着吧。”
　　黑衣少女缓缓摇了摇头，径自向前走去，停在柳絮的灵位前半晌，躬下身行了礼。
　　“我想，送她最后一程。”
　　少女的眼眸波澜不惊。她婉转的声音幽幽传来，语气不急不缓，软软的，似春风拂过般恬静宁和。那一瞬间，刘辰似乎有一种错觉，和他说话的仿佛不是刘苏，却是他的絮儿。
　　“苏儿，你的身子还没有大好，这样下地到处走，你娘可又要教训你了。”刘福祥也轻轻说道，“乖乖的，听爹的话，回房休息去吧。你的心意，爹会帮你带到的。”
　　“爹，”少女转头看向刘福祥，“听说……二嫂是和我一天出事的……苏儿有幸能捡回性命，可二嫂却……她的事让我明白了生命的脆弱与可贵，我不会再想不开了，您就，让我送她这一程吧。”
　　这一次，连沐水都有些出神地望向了刘苏。这轻柔慢缓的口吻，温柔至极的语气，是多么地似曾相识！可那个属于春天的女子，此刻已经安静地闭上了双眼，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永远……
　　柳絮用刘苏的身体，亲眼见证了自己入土为安的那一幕。人生是何其的讽刺，双眼一闭，就化作了一摊黄土。看着刘辰痛不欲生的悔恨，刘福祥的不忍正视，沐水的泪如雨下，她的心情却慢慢沉淀下来。
　　再见，柳絮。
　　她在心里轻轻地对自己道别。两行清泪忍不住从眼角滑落，瞬间擦过她的脸颊。
　　再见，我的过去。

　　又过了几日，刘苏的身体有了明显的好转，于是彭晏准许她每天下地散步一会儿。
　　服侍她用过午膳之后，她示意自己要小憩一会儿，冬绯应承着退了出去。房门刚被关上，柳絮就已经下了床去，尝试着自己一人，在屋子里慢慢地行走着。
　　她自己先前病了多日，又加上刘苏的身子虚弱无比，连日的卧床让她在独自下地行走时，都几乎没了真实感。她走到床边，轻轻推开纸窗，外面世界的明媚便立刻钻入进来，一刹那地晃眼。
　　暮春四月的鸟语花香，微热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都洗涤着她晦暗的心情。自从告别了过去的自己，她觉得放开了许多。之前觉得想不开的，仿佛已经是前世的事，随着那一个柳絮的入土而渐渐散去。
　　虽然犹有挣扎，却正在破茧重生。当生命离去而又轮回新生，一切，都应该有一个新的开始。
　　柳絮柔软的内心，在这样巨大的变故面前，慢慢地坚韧起来。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抛弃过去重新开始，可她要面对的，依然是曾经那个熟悉的环境。同样的哥嫂弟媳，公公婆婆却成了她的爹娘，刘辰也成了她的亲生哥哥！
　　委实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她想。既然环境不能随人而变化，那么，就让她这个刘苏，在他们眼中，慢慢地蜕变吧。
　　她这样想着，心里渐渐安定下来。可环顾着这个古朴雅致却又有些陌生的房间，她心下又觉得有些对不起这身子原本的主人刘苏。
　　她嫁到刘家不过两年，刘苏平日里又不喜余人交谈，所以她对这个小姑子的了解相当有限。印象里，刘苏是个内向文弱的少女。虽然样貌精致、语笑嫣然，但却总是一番苍白凉薄的模样，仿佛是放在书柜上欣赏的瓷器娃娃，用力一碰，便会碎了。
　　即便如此，刘苏却是家里最恬淡、最善良的人。她对刘家硕大的家产毫无贪念，也从来不偏帮哪个兄弟，她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过自己想象的生活。
　　这样善良纯白的少女，缘何会走上绝路呢？她的绝路，虽然为自己带来了生路，可她适才用力规划着的人生，原本，是属于她的……
　　柳絮心生愧疚，第一次细细打量起刘苏的闺房来。她走到她的书桌边，打开了桌下的抽屉。每一个，几乎都装着些精致的小玩物，有的是自己绣做的，看得出刘苏也是个兰心蕙质的姑娘。
　　柳絮认真地试图了解刘苏，抽屉开到最下方那个，却是拉不开了。仔细一看，一把小铜锁紧紧地咬住了属于主人最后的秘密。
　　不知怎的，柳絮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想：前几日迷迷糊糊中，在床枕下方的被褥里，她似乎模到过一件有些冰凉的东西……
　　她立刻在枕下翻找起来。果然，一把银色的钥匙静静地躺在那里。灵光一闪来得奥妙，苏儿，这莫非是你在冥冥中提醒着我？
　　柳絮模糊地想着，拿了钥匙插入锁孔，咔嚓一下，小铜锁应声而开。她小心翼翼地抽开这被封锁的最后一格抽屉，却发现里面只有一本诗集和一枚铜铃而已。
　　这是一本在少女的香闺中非常常见的诗集。写的都是一些少女怀春的美丽词句，柳絮在未曾出阁之前，也曾有过一两本。而那枚铜铃则有些特别，铃铛上方的环扣上镶嵌着一颗漆黑的猫眼石，随着摇晃铃铛的响动，猫眼石散发着深沉而剔透的光泽，一看即是上品。
　　看到这两样东西被珍而重之地锁在抽屉中，柳絮隐约明白，刘苏定然是少女情窦初开，有了心上人。而那个心上人，很可能和这个铃铛有莫大的关联。
　　虽然光凭这些线索，柳絮还是猜不透刘苏自尽的原因，可她觉得自己对刘苏的了解又多了几分。她站在这个人生的分水岭上，寻找着刘苏的过去，也寻找着自己的未来，心中由不安慢慢转向温暖平静。
　　承了别人的身子，她的人生从此之后便有了两个人的重量。她不仅要过好自己的人生，也要连刘苏的那一份，一起寻找到，真正的幸福。
　　也许开始的这几步会行得艰难，甚至会鲜血迸流，不断回首。但她相信，人生的路如此漫长，每一次回首，都是为了将来能行得更长更远，只要有心的勇敢——谁说人生不能从头再来？

　　嗯，下下章，男主应该就会出来了……关于回忆的片断，也不会大量了，柳絮会逐渐完成向刘苏的蜕变，包括性格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