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流苏》夜微阑

5、第五话 看清脚下慢慢行（有修改）

　　刘辰同贺芷芸走后不久，刘景与娘子何婉儿又不期而至。看得出来，从前的刘苏很得家人的喜爱，至少在从表面上看是如此。
　　这个时候，柳絮刚刚被冬绯喂完药，也不能再装睡着了，只得靠在床边，看“大哥”和“大嫂”一前一后走入房来。
　　“苏儿，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好多了。”刘景神情关切地说道。何婉儿站在他的身边不吭声，刘景对她瞪了瞪眼，她才支支吾吾地红着脸道：“苏、苏儿，你可要好好休养，别想太多……”
　　柳絮暗自在心中定了定，终于用轻之又轻的声音答道：“多谢大哥大嫂关心，我的身子确实好多了……”
　　刘景点点头，忽然下意识地望了望四周：“老二和老四来看过你了吗？”
　　柳絮看向冬绯，后者忙会意地接过话道：“回大少爷，都来过了，坐了小半会儿才走的。”
　　刘景听了忙解释道：“其实大哥早就想来了，又怕你还在休息，不想打扰……”
　　柳絮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表示会意。
　　做了刘景的弟媳好歹也有近两年，他问这些究竟是什么用意，她心中清楚不过。别看刘苏虽然是个女儿身，女儿是继承不了家业的，她亦向来与世无争。可偏偏因为她是刘家唯一的女儿，刘福祥和彭晏对她疼惜得很。相对的，她要是站在哪个兄弟那一边，那个人便在无形之中多了一股强大的助力。所以刘苏一出事，刘景和刘轩都要争先恐后地赶去探望她。
　　刘家硕大的家业，打从三个儿子出生的那天开始，就不得不迫使他们面临竞争的局面。可要说到实力，刘景还真真是比刘轩差远了。刘景不仅为人鲁莽做事草率，平日里更好吃懒做，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他的娘子何婉儿当年也是位名门小姐，因着家道中落而嫁入刘家，因此地位不高。她生性内向怕事，不仅劝诫不了他的劣习，还经常被他骂得往娘家逃。
　　而刘轩就不同了。他是家中老幺，本就多受一份宠爱。他天资聪颖，从小鬼点子就多，可却不是读书的材料。刘福祥早早地就让他学起了生意，没想到他在经商上倒是颇有几分天赋。再加上他的娘子佟嫣是武馆教头的女儿，为人泼辣爽利，见惯市井百态，反而经常能给他出出主意。所以虽然刘景最为年长，却不得不对这个四弟加以提防，以免一不留神自己的家产就分到他的名下去了。
　　向来有君子风度的老二刘辰，生性温柔谦和，知书达理。他从小饱读诗书，通晓天文地理，却从来不研晓行商的门道。在大哥和四弟眼里，刘辰和书呆子并没有多大区别。他无心争夺家业，也不懂玩弄权术，只是一心读好圣贤书，将来考取个一官半职，也好为向来是富商形象的刘家增光添彩。
　　偏是如此，他反而受到了彭晏的宠爱。再加上他是三兄弟中生得最俊俏的，身姿也颇为玉树临风，做娘的生出这样完美的儿子，自是要喜上眉梢、疼在心里的。唯一不如意的是，他竟然娶了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地方走出来的少女。
　　彭晏对刘辰的过分喜爱，造就了对柳絮先入为主的反感。可对于初次结识俊逸公子刘辰的清秀少女柳絮来说，这些都是后话，最初又怎会想得到呢。

　　刘景和何婉儿对着柳絮东拉西扯了几句，她都是不怎么多话。刘景和刘苏想来从前的感情也很一般，这个时候竟然没什么话题可聊，但又不好刚来就走，坐在那里显得有些尴尬。
　　就在这个时候，冬绯通报刘福祥来了。这下刘景可来了精神，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全神贯注地看着刘苏，显得一丝不苟。一直到刘福祥走了进来，他才惊讶地抬起头来：“爹，你来看三妹？”
　　柳絮冷冷地看着他，何婉儿的视线无措地游移在夫君和公公之间，然后轻轻将椅子挪了过去：“爹您坐。”
　　刘福祥嗯了一声，轻轻坐下。刘景接着说：“我刚和三妹聊了会，她今儿身子好多了，爹您看，她脸上略有些血色了。”
　　刘福祥淡淡地看着他的女儿，他的面色比起她来，倒好不了多少。见他似乎有话想对刘苏说，刘景夫妇也乐得脱身：“爹你和三妹聊吧，我和婉儿先走一步。”
　　刘福祥应了，房里便只余了他和柳絮两个人。柳絮望着他的眼睛，看不出他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但对于这个公公，她确实是尊敬而喜欢的。
　　当初彭晏强烈反对刘辰和柳絮在一起时，当刘福祥得知她就是与刘辰定下姻亲的柳家女儿，二话不说便同意了这桩亲事。即便是后来她的生活如履薄冰，他这个做公公的，也从来没有待亏过她，已是足够。
　　正当柳絮出神地回想着往事，刘福祥却始料未及地站起身来，扬手重重地甩了她一个巴掌！啪地一声，柳絮顿时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都倒向了一边，脸颊火辣辣地疼着。
　　她下意识地捂住被打的左脸看向刘福祥，却在瞬间整个人都怔住了：
　　一个年近半百的男人，一个庞大家业的主人。那素来不苟言笑的面孔上，此一刻，竟然流淌着两道泪水！那多年不曾流过的眼泪有些浑浊，就像是一个焦急的父亲说不尽的滚滚心事。
　　柳絮见状顿时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就对他唤道：“爹——”
　　“你别叫我！我没你这样的女儿！”刘福祥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刘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辛苦将你养育了十五年，还什么事儿都没做成过，就想着寻死！早知道这样，当年还不如不要将你生了出来，省得我和你娘为你操心！”
　　柳絮知道这是刘福祥在怒刘苏的不争气，可还是掩不住关切之情，于是虽然嘴上说着反话，表情和动作却早已泄露了他的心迹。
　　若是他知道真的刘苏已经不在了，会怎么样？想到这里，柳絮只觉得心中堵得慌，仿佛是她强占了他人的身子，他人的爹娘和兄弟一般。
　　“还知道哭，就说明你还知道痛。”刘福祥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柳絮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流下了眼泪。面对这样一个老泪纵横的“父亲”，倘若现在的自己换作是刘苏，一定，也会像她一样潸然泪下吧……
　　那一瞬间，她有一种错觉，仿佛能感受到刘苏的情绪，在心中暖暖地溢散开来。
　　“爹打你一巴掌，你都知道痛……在手上割这么深的口子，流这么多的血，你就不怕痛了？”
　　柳絮低下头去，轻轻抹了抹自己的眼泪。
　　“知道痛苦，就是活着的证明。可活着不仅仅是身体会痛呵。人生那么长，免不了经历许多、许多的痛苦，大家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怎么能因为想不开，就往绝路上走呢？只有坚强地挺过去，才能成长、才能蜕变呵……”
　　刘福祥的语气慢慢转柔下来，同时也又坐回了刘苏身边。他轻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其实也不能都怪你。爹一直忙着做生意，平时能和你们谈心的时间很少。你这孩子，从小就不爱说话……可这些道理，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苏儿，你知道吗？当我听到你出了事的消息，我害怕得几乎不敢立刻来看你。我怕你离开爹娘，怕从此失去我唯一的女儿……苏儿，你这次死里逃生，是祖上有积福来的，你的嫂子柳絮，可就没有你这样好的运气了……”
　　说到柳絮，刘福祥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就显得更不好了。他顿了顿，绕开这个话题继续道：“上天给了你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苏儿，你应该认真地想一想：你究竟是以什么身份活着，活着是为了什么？未来的路还很长，爹希望你明白，家人会永远站在你身边支持你。所以，你大可以放开胆子，只需要看清脚下，慢慢前行。”
　　直到刘福祥离开之后很久，柳絮的脑海里，还依然反复回旋着他说过的那几句话。冬绯心疼地打了冰凉的井水来敷她红肿的左脸，却见小姐只是怔怔地望着铜镜发呆，莫不是被老爷打得伤了心了？

　　刘福祥的那一巴掌，仿佛将柳絮的逃避也一并打醒了。自从她此番苏醒以来，脑海中一直浑浑噩噩的，不愿意相信这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不愿接受柳絮这个人已经不再存在的事实。
　　但凡有家人来探望她，她就会变得不知所措，不知道用什么身份来面对，于是索性选择逃避。公公的一番话，虽是说给已经不在的刘苏听的，可恰巧说得不也正是她自己么？
　　“……你究竟是以什么身份活着，活着是为了什么？未来的路还很长，只需要看清脚下，慢慢前行……”
　　从前的路，走错也好，注定也罢，跌跌撞撞的，已经一路走到了这一步。痛定思痛时，上天却给了她一次机会重新开始。虽然匪夷所思，但对她而言不也是一种考验么？
　　不是任何历史都能够推倒重来。刘福祥说得没错，她要学会沿着她应该走的方向，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前行。
　　她轻轻推开冬绯正在为她敷脸的手，用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在心中告诉自己：
　　从此以后，我便是镜中人刘苏。这世上已经再没有柳絮这个人，刘苏即是我，我即是刘苏，这是我做为我自己，全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