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流苏》夜微阑

28、第二十八话 爱深责切斗险阻

　　在刘福祥病中的这半年，一路蓬勃发展的升盛迎来了一个难缠的对手：刘家的表少爷刘如密。这个如同横空出世的刘家远方亲戚，素日里并不经常巡逻各家铺子，而是喜欢以古董铺为常驻点，由各家分铺的掌柜定期前去汇报。如此一来，虽然他的大名如雷贯耳，但真正见过他的人，其实却并不多。
　　刘如密少爷为人心思缜密，行事冷静。他的难缠，不在于手段有多么狠戾果决，而在于他有一股子韧劲。不论表面上有多么艰难，她都能以极好的耐心与对方慢慢磨，仔细寻找对方的弱点，直到将对手耗尽投降为止。
　　如此性格，真乃生意人所罕有。但只有柳絮自己知道，自己在生意场上，仍然是个不折不扣的门外“汉”。初初上手打理铺子，只是凭着一点好奇。但要管好这么多大事琐事，远比她想象中复杂得多。要不是像老忻、边掌柜这样经验丰富的刘家老人在帮衬着她，怕是早就捅出娄子了。
　　她在这一路上，边学习边实践，与许多竞争者暗中交过手，也有输有赢。这其中，最大的对手依然是升盛。唐瑾并不知道刘如密的真实身份，而她在升盛的各种攻势中，与他艰难博弈着。虽然占得先机的时候并不多，但多少能够起到此消彼长的作用，将升盛迅猛的发展势头加以阻滞。
　　就在这个时候，刘家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说是客人，其实也并不确切。只是那一日柳絮忙完铺子的事情回到家，不知不觉又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辰了。她对这些早就习以为常，当她从后门进入刘府时，却遇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太君，咱们刘家的大忙人呀，终于回来了！”
　　佟嫣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回身说道。刘苏向她身后望了望，彭晏和刘轩一左一右，搀扶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
　　这是……柳絮的脑海中浮现出她的名字。这不是刘辰和刘苏的祖母，刘家的老太君吗？
　　她对太君的印象并不深刻。她常年居住在溪宁城的佛寺边，她们唯一的一次相见，便是在柳絮嫁入刘家的那一天。现下刘福祥病重，太君出现在这里，也应该是常理之中的事吧。
　　“太君……”她轻轻唤了一声，向她老人家走去。
　　刘老太君上下打量着柳絮，忽然严厉道：“三儿，你叫我什么？还有，你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还有大姑娘的样子没有？”
　　柳絮心中微微一颤。自己虽然与太君陌生，但刘苏与太君这祖孙间，究竟是怎么样的感情相处，她没有见过，也全然不知。单凭太君唤她一声“三儿”，便知道太君对刘苏与对别人不同，难怪刚才大老远的，就见到佟嫣对她笑得不怀好意。
　　可是，刘苏究竟是叫太君什么的呢？在太君的严厉的注视下，柳絮勉力让自己静下心来。这段时日，她已经渐渐习惯将自己代入刘苏，以刘苏的眼睛看清楚、感受着这个世界。就在走向太君那短短的数十步里，她已经想出了几种可能，并最终锁定了一种：
　　“祖母——”她走快几步，来到太君的面前，轻轻握住她苍老的双手。随即她微微红着小脸低下头去，撒娇似地依靠在她的肩头：“三儿想着祖母好久了，您老人家远道而来，怎么不先写封信回来，好让三儿来接你？”
　　刘老太君的脸色这才放柔了一些，柳絮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太君慢慢悠悠地说道：“你们啊……以为我远在溪宁，就什么事儿都不告诉我。要不是这次福祥病得厉害，我太久没了儿子的消息，你们也不打算告诉我吧？”
　　彭晏在一旁讨好道：“娘，我们还不是不想让你操心么？再说，相公的病，都城的大夫已经在诊治了，可能随时都会有所好转……山长水远的，你腿脚又不方便，我就想……”
　　“就想不需要告诉我这个老太婆了，是不是？”太君截住彭晏的话，让她不敢再出声。
　　柳絮看着这一切，心道这世上当真是一物降一物。平日里彪悍无比的彭晏，在太君面前竟也能像只绵羊般温顺。但见老太君的视线又转向了自己，她恭恭敬敬地站直了身子。
　　“还有你，三儿。要不是刚才轩儿他们无意中提及，我还不知道，之前你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件事，稍后我还要好好问问你。”
　　彭晏见状忙安抚道：“娘，夜里风凉，既然苏儿都回来了，咱们就进屋说话吧。”
　　太君转过身去，一群小辈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柳絮知道自己最近太过得势，所以遭来了刘轩夫妇的连连打压。他们“无意中提及”的事，恐怕还不止那一件吧？所以即便是夜色茫茫下，太君都一脸不悦地等在后门抓人。
　　不过也恰是因为如此，反而让柳絮明白了刘苏才是太君的心头肉。俗语有云：爱之深，责之切，没想到太君在四个儿孙中，最喜欢的，竟然是唯一的孙女。
　　几人入了内堂，彭晏扶着太君坐下后，只见她望着站在一旁的柳絮，叨叨着：“我刘家的千金小姐，穿得像个野小子，成何体统？还不快些回房去换过？”
　　柳絮依顺地应了，低着头匆忙离开。这个时候，先前就在房中的刘景夫妇也走了出来，一家人依次在内堂中落了座，谨听老太君的教诲。
　　待到柳絮再出来的时候，所有人见到的，便是那个内敛雅致的刘家三小姐了。她身着米金色对褂衣裙，水袖拂动中，清雅的茉莉香气淡淡弥漫，老太君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样来看，才像是我刘家的小姐。听阿晏说，福祥病了之后，刘家的家业生意都是你们在分担？太君知道，你们都是能干的孝顺孩子……主心骨突然倒下，也着实，辛苦你们了。”
　　“都是为自家生意忙碌，权且充实不说，何来辛苦可言？”刘景连忙表态邀功。
　　太君点头道：“我刘家有景儿、轩儿打理生意，又有辰儿这个才高八斗的书生，真是家门兴旺。只可惜，福祥他……”
　　“太君，爹的病情已经得到了控制，相信他会一天天好起来的……你不要太操心了，我们都要有信心才好。”刘轩安抚道。
　　老太君抚了抚干涸的眼角，“但愿天佑我刘家……希望福祥的身子能早些好起来，让我刘家再次兴旺繁盛……”说着，她话锋一转：“不过，三儿你经商这件事，我始终认为太过荒唐……阿晏，三儿是未出阁的大家闺秀，怎能让她如此抛头露面？如果被人知道了，将来她还怎么寻得好夫家？”
　　“这……苏儿对经商向来有点兴趣，我们便让她增长些见识罢了……”彭晏想为刘苏辩白，但在强势的婆婆面前，这些话语都显得有些绵软无力。
　　“增长见闻是件好事，可不用扮作男子也能见识世界。福祥一倒下，你们就乱了套了是不是？我这一辈子几十年，还从未见过有哪家的大家闺秀，是像她这样操持家业的。”
　　“太君说得不错，也是为了苏儿好，”谁也不曾想到，此刻站起身来说话的，竟是素来一声不吭的何婉儿。自从她和刘景正式摊牌之后，胆子便大了起来，敢于表达平时从未敢说出口的话，与当时相帮她的刘苏，感情也亲厚了许多。
　　“太君，其实爹不曾病到昏迷前，就已经看出了苏儿经商的天分……所以，他当时才如此的分配家产。我想，爹的用意也是相信苏儿，让苏儿试试看，而这些日子，她也确实做得很好……”
　　“多谢大嫂为苏儿说话。”柳絮在这个时候恰如其分地站了出来，不能让何婉儿顶下所有压力：“祖母，三儿知道自己这么做确实有违常理。但三儿一直很小心，不曾让人看出过端倪。现下刘家正是用人的时候，三儿作为一分子，也想尽一分绵薄之力……祖母，请你体恤三儿一片孝敬之意，准许我再顶一阵。一旦爹爹醒来，我便即刻恢复原样，不再扮作男子经商。”
　　眼瞧着太君微微皱着眉头有些犹疑，佟嫣说道：“话虽如此，可刘家毕竟还有两个儿子不是？这件事一旦传了出去，不但是苏儿找不到好婆家，连带咱们刘家都要被沦为笑柄！偌大的家族，居然要女儿女扮男装出来抛头露面！况且苏儿很快就要年满十六了，是选婆家的年纪了，我这是生怕有个什么万一……”
　　“可是现在是特殊情况，爹爹的病……”何婉儿不甘地反驳她。
　　“够了！不要吵！”太君一声令下，整个内堂顿时寂静无声。她揉着自己的额角，半闭着眼睛：
　　“不管怎么说，三儿，你是如假包换的千金小姐。扮作男子经商这件事，始终是不太妥帖……让我再好好想想，这几天，你便不要出门了，在房中练习琴棋书画吧。”
　　“祖母……”柳絮还想为自己说点什么，却见老太君站起身来，对彭晏道：“忙了一天，我有些乏了。”
　　彭晏和秋巧立刻扶着她入内休息。柳絮站在原地，看着刘轩和佟嫣相继离开，刘景怒瞪了何婉儿一眼，也拂袖而去。唯有何婉儿留了下来，对她好言相慰。
　　她忽然觉得很失落。从明日起，将如何用琴棋书画，来消抵慢长的一天又一天？

　　过了几日，流光醉月的桃芊在市集遇见了沐水，也顺便问了问刘苏小姐的近况。沐水不便透露刘苏已经被禁足，只告诉她，小姐这几日染了风寒，一直在家休息不曾外出。
　　待桃芊回到流光醉月，便顺带将此事告诉了两位老板知晓。黎月榕对唐瑾道：“难怪有好几天不曾看到她了……原来是病了。不知道严重不严重？”
　　他说着，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唐瑾的脸。可让他失望的是，对方除了眨眼之外，表情几乎没有产生过任何变化。
　　“唐瑾，你明明暗自关注着人家，关键时刻却又不闻不问。一场相识下来，我发现刘苏既美丽又有才情，与我黎家又是门当户对。你要是真的不在意，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这一次，他终于看到唐瑾冷漠而精致的面容起了变化。他抬起眼眸看了月容一眼，然后站了起来，背过身去：“随你。”
　　黎月榕在他背后默默叹了口气。一块石头，一座冰山，如何才能化腐朽为神奇。他要是再这样下去，那么他刚才的话，便不会再是一句玩笑。
　　在他看不到的另一面，唐瑾默默低垂着眼眸。秋日的淡淡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他难以言喻的隐忍和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