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孽》顾行休

9、梦魂相系

　　东山度朔，终年青翠，立于泱泱沧海，其上有桃木兮，纵横三千里，金乌鸣而天下白。

　　大桃树枝繁叶茂，朵朵桃花鲜妍，甚至于挤得绿叶无处容身，热闹极了。
　　徐图站在桃树下，洋洋洒洒的花瓣铺了满地，松松软软，行动无声。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次的梦真实得过分，连花香都真切可闻。
　　都说梦回故乡是断肠，徐图却没什么感想，山还是那山，树还是那树，就连树下的鬼门……
　　慢着，好像有些不一样。

　　山上的金乌拖着烈阳的尾火，把本就招摇的西天红日衬得绚丽无比，他从未见过那只金乌那般活泼的模样。

　　鬼门还是鬼门，门前却立着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茕茕孑立，形单影只，像是在那里站了千万年。
　　那人身着玄色袍服，金红二色的线织成各种繁复的章纹点缀其上，发冠宽而高，他背着光静站在鬼门前，身上繁复的章纹随风而动，像是一个精巧的牢笼，紧紧捆缚着跃跃欲试的兽，温和的气质与衣冠的张力相对冲，显得庄严而肃穆。

　　徐图很是新奇，这山上除了他便再没有过别人，突然弄个这么应景的人出来，感觉竟还蛮好的，他轻咳一声，那人似有所感，缓缓回过身，素白的内衬与玄黑的外袍针锋相对，衬得他面如冠玉。
　　那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观音相世，温和知礼。

　　徐图猛地睁开眼，脑中极速充血又很快平静下来，心跳声在一片黑暗中清晰可闻。
　　什么味道？他鼻尖抽动了几下，翻了个身，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在枕头下面摸出了气味的来源，是那块桃木平安符。

　　“怪不得做个梦都能闻见花香，”他睡意全无，索性一只手枕在脑后，细细把玩起这块牌子，拇指沿着篆体字的笔触一点点摩挲，他没来由地想起了梦中周知礼的模样。
　　都说梦境是人潜意识里对生活的发散思维具象的结果，徐图不难猜测，那身玄衣对应着周家神秘莫测的大门，门框上繁杂的章纹落在上面，无端让人觉得那人身上透露着被困于一隅的可怜。
　　周知礼完全长在自己的审美上，可徐图总觉得他身上有些矛盾，那人似乎想要接近他，却又带着些迟疑的推拒。

　　是觉得身份殊途吗？
　　徐图摸着下巴，想道：我都没想那么多，他凭什么？

　　拒人千里的神像，有关气运的说法，那人身上的疑点太多了，却不知为何像是对他抱有期待，企图让他介入调查“气运被夺”一事中来，可徐图只是一个看门的，更深层次的东西他有心无力，只想安安稳稳过自己混吃等死的日子。

　　天好像怎么也亮不了似的，徐图终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活动着压麻的手，拨出了一通电话。

　　“徐先生？”电话很快被接起，对方的声音中并没有初醒时的含混，清明地像是一直未睡。
　　大半夜的来电值得让脾气最好的人烦躁值达到顶点，周知礼却像永远都只有温和这一副面孔。
　　徐图一直没有答话，周知礼于是也就跟着他一起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里透出了熹微的晨光。

　　“周知礼。”
　　那三个字划过徐图的喉舌，落在周知礼耳中，让他心跳陡然漏掉了一拍，这是他此世唯一心心念念的人，光是叫名字就足以让他心乱。
　　“我在。”
　　轻轻的一声回应，莫名让徐图觉得重似千钧，仿佛听到了一句郑重的承诺。

　　“如果……算了，我可能是做乱梦脑子不太清楚，打扰你了，抱歉。”
　　快速挂断电话，徐图心烦意乱地抓着头发，只觉得这辈子没这么烦过。

　　电话早已经挂掉，周知礼坐在床边，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一动不动。
　　“如果”后面的话，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如果你愿意说，我随时听着；如果你能坦诚，我们会比现在走得近；如果你不介意，我愿意去靠近你。
　　周知礼并非不愿坦白，他甚至想过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包括他的来龙去脉，可如果那样，徐图一定会痛苦，自己的存在是世界运行中代表错误的乱码，规则终有一日会修正，如果注定不能长久，白白让那人痛苦做什么？

　　更何况，他舍不得。

　　许是徐图的小心起了点作用，又或者是真正的意外还没到来，一连过去几天，除了赵慧在楼下超市买鸡蛋时崴了一下脚之外，日子平淡地跟往常没什么不一样，只有徐图知道，那层阴霾笼在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变成落下的刀。

　　天气逐渐闷热起来，徐图提了一塑料袋棒冰边走边吃，刚跨了几个省送了一位老人，八十六，寿终正寝，没受什么病痛，一辈子夫妇和顺，儿孙四世，跪了满满一屋，是许久未曾见过的美满。
　　那户人家祖上应该是有点东西的，祖宅风水好，书香门第之家，战时受的影响也小，后辈又善行不断，福泽之气不是一般的深厚。
　　合该因果善待。

　　在等电梯的间隙，徐图被一旁直勾勾看着自己手里的棒冰的漂亮小女孩吸引了注意力，小姑娘发现徐图在看她，连忙躲到了奶奶身后，只露出一条细软的小辫。
　　那孩子的奶奶回过身笑了笑，把提的菜腾到一只手上，摸着小孙女的头，“我们先回去吃饭，吃完饭饭奶奶给乖宝买棒冰好不好？”
　　小姑娘没答话，仍是偷偷看徐图。

　　徐图蹲下，笑得像个拐小孩的人贩子，他解开手中的塑料袋，“喜欢什么味道的呀，叔叔请你吃。”
　　小女孩紧紧攥着奶奶的衣角，眼睛睁得的圆溜溜：“爷爷说陌生人的东西不能吃。”
　　看着小姑娘一脸义正辞严，徐图故作严肃道：“爷爷是不是还说不要跟陌生人讲话？”

　　小姑娘刚想回答，又突然想起这个叔叔也是个陌生人，遂嘴巴抿得紧紧的，努力把自己埋在奶奶的腿后。
　　徐图挑出一个包装可爱的，不由分说递到孩子奶奶手里，“阿姨您拿着给孩子吃吧，邻里邻居的。”

　　“快谢谢叔叔，”小姑娘的奶奶大约是有点不好意思，“谢谢你啊小伙子，经常看见你呢，工作很忙吧。”
　　“还好，不怎么忙，”电梯到了，几人走进去，徐图一脸和蔼地低下头，活像身后长了条大灰狼的尾巴，“小美女住几楼啊？”
　　“22，孩子怕生，”看见徐图按下的楼层，小姑娘的奶奶略微错愕了一下，“你也住16层啊，那你对门就是老李家吧。”

　　“是啊，您认识？”

　　“哎哟，跟他们家小赵很熟，今早忙里忙慌就出去了，也不知道老李在医院怎么样了。”
　　徐图瞬间觉得背后泛起凉意，“李叔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也是，上班忙嘛，说是出车祸了。”

　　电梯“叮”了一声，徐图走出来时面色难看地几要滴水。

　　等他出现在医院，着急忙慌找到病房时，正好看到赵慧和李文强正一起吃着饭，虽然行动不便，右胳膊还打了石膏，但好歹病床上的人还能吃能笑。

　　“小徐？”赵慧一脸诧异地看向门口的人影，“你怎么来了？这大中午的，吃过饭了吗？”
　　“听说李叔出了点事，我来看看，”徐图打了个哈哈，进去上下看了看，确实不太像“重大意外”。
　　赵慧这才坐下，叹了口气说起事情的原委。

　　原来今天清晨，公司来了个单子，这单来得突然，公司催得很急，本来都打算直接出发了，李文强不知是着了什么魔，临行前非要自己再检查一下车况。也幸好他检查了，制动闸老化，负责人应该是疏忽了，没注意到那玩意卡在一边，动也动不了。
　　要是他直接就那么出发，载着几吨货物，遇见个上山下坡，根本没有办法刹车。
　　紧急更换车辆之后，又在路上遇见酒驾飙车的，紧急制动后只是擦碰了一下，车头撞上了护栏，右胳膊骨折，轻微脑震荡，送医院顺便做了全身检查，最后竟然查出了肺癌，幸亏发现得早，治疗方案也已经确定好了。
　　是不幸中的万幸。

　　李文强吃过饭就睡了，赵慧下楼去办手续，徐图借口回家吃饭也不再打扰，出了病房在楼道浓重的消毒水气味中缓缓踱步。
　　方才出了电梯之后瞥了几眼，李家门户上不祥的阴霾一动未动，他并不知道这场暗中的窃夺有没有结束。
　　如果没有他强制性的精神干预，李文强或许根本想不到出发前再去检查一遍车辆情况，司机在行驶的路上遇到飙车的酒疯子，第一时间是刹车或者避让，在紧急情况下发现刹车失灵，心慌迅速放大之下，身体的本能根本无法阻止事故的发生。

　　那段路上的护栏并不足以拦住正常行驶的满载小货，路下方是一处断崖，他的死亡可以说是必然的。

　　然而正是徐图的干预，刹车失灵这个外界因素并没有产生应有的影响，自然也没法进一步导致负面情绪完全支配一个多年的老司机。
　　物理因素、心理因素都没完全发挥作用的情况下，让徐图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那就是生理因素。
　　不过应该是被事故中和了一部分，降低了李文强的死亡风险——查出的病理性因素并非不可医治。

　　兜里的手机适时震动起来，徐图接起，并不意外地看着那个名字。
　　“周先生。”

　　对面迟疑了有几秒钟，随即道：“不知道你方不方便，我给吞吞带了点东西。”
　　他终于要交代什么了么？

　　“老板被我炒了，随时都方便，你在哪呢我接你去。”

　　“南桥大街第三医院，今天刚好陪小祈过来复查。”

　　徐图顿住，忍不住舔了舔后槽牙，“巧了，我也在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