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孽》顾行休

8、运穷福艾

　　周知礼愣住，茶水倒在手上也浑然未觉，他像是一株苍老的朽木，在那人的玩笑的语气中汲取到了一点春意，由内而外地，缓缓升起一丝朝气来。

　　“也说不定呢？”

　　徐图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永远盛着笑意的眼睛，这人情感上似乎不会有任何波动，只能从细微的肢体反应中窥探出些许，就比如现在，他心里确实慌了一瞬间。
　　伸手抽了张纸，把洒在桌上的茶水擦去，看着周知礼这幅温和有礼的做派，徐图双手撑在桌上，“说真的，周先生，你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让我觉得很亲近，咱俩不会有什么修了几辈子的缘分吧？”

　　周知礼垂下眼，将眼底情绪掩去，“都说幽冥界忘川水专洗人前尘，洗过如同再生，想来若真有几世在一起的人，那也应该是巧合大于缘分，况且我想徐先生行走鬼门也很久了吧，哪来的什么几辈子？”

　　“啧——”徐图放弃似的一摊手，“你好没情趣啊，都跟你一样较真，白娘子找许仙的故事可流传不下来。”
　　“抱歉，”周知礼闷声而笑，过了一会儿，他又看向徐图，神色微微凝重了些，“特意约你过来，的确有些事想说。”

　　徐图敲着桌子，牙疼似的吸了口气，“我就知道，要不是有事，肯定没人想跟阴差交朋友。”

　　周知礼下意识想反驳，话未出口又被理智压了回去，放松的胳膊在桌子下面握拳又松开，“不知道徐先生有没有注意到，有些人死后自身和家宅上都有一层‘影子’。”
　　徐图敲桌子的手顿住，撩起眼皮似在思忖，良久才缓缓道：“唔——像层灰一样蒙在上面，确实有这回事，不过我见识浅薄，还得向您请教一下那是什么东西。”

　　“我不过就是个家里有点传承的普通人，哪里谈得上指教。”周知礼摇了摇头，表现出一点恰到好处的迟疑，“不过就是一点不切实际的猜测，我曾经也以为是有东西附在上面，后来查了很多资料，经历了几次之后总结出了一点共性，这种事只发生在有重大意外发生的人家里。”

　　意外死亡，徐图不免有些敏感，看了一眼呼呼大睡的猫，毕竟他才做过调查不久。

　　“古书中讲‘运穷福艾’，生命力是‘气’，福祉是‘运’，气运不济，也就是人一般说的气数和命运都降到了低点，所以我有理由猜测，那种现象并不是‘蒙上’了什么，而是气运——或者类似的东西，被‘拿走’了。”

　　徐图听得心神一震，这是他没有想到过的情况，看向周知礼的眼神中带上了探究，“周先生说得很有道理，我回去再打听打听。”

　　意识到已经引起怀疑的周知礼脊背绷成了一张弓，雨势小了不少，天却不见晴，仍是阴沉沉地，许是时间过得快，连廊下光影几变，衬得那张菩萨一样的脸竟有些苍白阴郁。

　　“徐先生若是信得过我……”
　　“信，”徐图打断他的话音，伸手在猫屁股上拍了一把，“我当然信你说的，不然我怎么会急着回去查个清楚？那什么，我就先走了，谢谢周先生的茶。”

　　吞吞一脸警惕地盯着这个混蛋，然而还没摆出招架的姿态就被兜头装进了猫包，意识到马上要离开温暖的小火炉，又从猫包缝里探出脸不甘心地“喵”了几声。
　　徐图低下头整理着包，信他肯定是不可能的，但是周知礼方才那副紧张的模样不知怎么让他心口莫名难受了一把，脱口而出的话更像是要落荒而逃。

　　“等一下，”周知礼艰难起身，像是鼓足了勇气，抬起眼时，原本的情绪又被挡在了一双笑眼后面，他从兜里拿出了一块木牌，递到徐图跟前，“我自己做的，就当感谢你的信任。”
　　徐图接过，那是一块一指长两指宽的桃木符，保平安用的，“谢谢，走了，留步。”

　　从包里拿出一把折叠的黑伞，徐图转身走进雨幕，大门都没出，几步之间就消失了踪迹。

　　周知礼看向天井中风吹雨打的桃树，花瓣沾着泥水落了厚厚一层，处处可怜。

　　余茶尚温。

　　他拿起徐图剩下的半杯残茶一饮而尽，如今的他没有过去，也不想要未来，那就在这凄然风雨中，且行且看吧。

　　徐图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走了出来，按下电梯楼层，他拿出桃木符，上面还残存着体温，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周知礼的，篆体的“平安”两个字笔触圆润，整体不见一丝毛刺，可见用心。
　　他出了电梯，边走边想，送他这个是出于突然还是……

　　“那种现象并不是‘蒙上’了什么，而是气运——或者类似的东西，被‘拿走’了。”

　　温和的语气萦绕在耳边，徐图拿钥匙的手一顿。

　　平常注意各路监控的他突然像是短暂地失了智，快步走到对门旁边——赵慧和李文强的家，在惨白惨白的灯光下，整个门户甚至墙面上，泛着不祥的灰气，如同附骨之疽。
　　声控灯灭了，那层灰气却丝毫未动，在徐图的眼里，近乎刺目。

　　他外表一成不变，这就导致隔个十年八年就要搬一次家，建国至今，光房子就倒腾了七八套，物价一直在涨，他又不肯亏待自己，通常是那边刚卖完这边房贷又加身了，过得那叫一个颠沛流离。

　　赵慧是第一个喊他过去吃饭的邻居。

　　那是大概六年前，搬家公司搬完东西已经是深夜了，他自己没什么时间概念，跟大大小小的纸箱战斗得不亦乐乎，不知是动静大了还是怎么，突然有人敲门，徐图做好了要被人训一顿的准备。
　　门口是个妆容一丝不苟，头发烫着小卷的中年女性，“你就是新搬来的小伙子啊，真俊，这么晚了还在忙，一定还没吃饭吧，我煮了面，过来吃一碗吧。”

　　赵慧热情，李文强沉默寡言，两口子性格大相径庭，却显得十分和谐，从前多是旁观者，那碗面却是徐图真真切切经历过的，家的模样。

　　“您家就您和叔啊？”
　　“是啊，女儿工作忙，一直在外地呢，诶，看你倒是和清清一般大，毕业了吗？”
　　“嗯，就今年，工作签在附近，这才搬来。”
　　……

　　家里安安静静，李清在外地工作，到底是谁出了事？

　　徐图脑门上出了点汗，飞快思索着，冷静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按响了门铃。

　　赵慧穿着围裙，打开门的一瞬间，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徐图有些不知所措，“赵姨。”
　　“小徐？快进来。”
　　“哦不用了赵姨，我就是看到门口有快递，怕您忘了，提醒您拿一下。”
　　“还真是，”赵慧出来拿过门口的小包装袋，“这个老李，指不定又买的什么鸡零狗碎。”

　　屋里传出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徐图状若无意地朝瞟了一眼，笑道：“李叔在家？我以为这个点送货还没回家呢。”
　　“今天活少，又下雨，一下午都没出去过，刚清清来电话，这不，还聊着呢。”

　　徐图撩起眼皮，不动声色道：“清清姐？”
　　“是啊，年纪也不小了，催着相亲也不去，原来是自己谈了个男朋友，也好，她爸刚说过几天假期领回来见见，”赵慧满脸喜色，又认真看向徐图，“不过小徐啊，你比清清小不了多少，怎么也没找个对象，我跟你说，我有个侄女……”
　　“赵姨！那什么，家里猫还饿着，我先去喂猫了！”

　　“哎我这儿饭快做好了，过来一起吃吧，什么猫啊，猫不是在你背上呢么，这孩子，”热情阿姨还想掰扯，脚步却被空气中奇怪的气味绊住，转头叉腰怒吼，“老李！闻不到味儿啊，你没看我忙着呢，烧糊的菜你给我全吃喽！”

　　徐图迅速打开房门逃之夭夭，把吞吞放出来时还惊魂甫定，他作为一个守门渡鬼的劳模，怎么也要走人世小青年被逼婚的流程，天理何在？

　　不过……气运被“拿走”。

　　徐图皱着眉，是他先入为主，先是门户“蒙尘”的想法，再加上他的特殊性，遇见的都是人死后的情况，照他那么一味理下去，恐怕得出的结论能差出十万八千里。
　　现在对门已经有了气运流失的现象，人却都还好好的，这起码说明并不是人死了才会气运流失，是因为没了气运，人才会遭遇到“意外”，才可能导致死亡。

　　那么这样的“意外”到底能不能人为干预？

　　徐图静下心，赵慧一家对他来说多多少少有些不同，生离死别，他并不愿意见到。

　　在思索之时，徐图并没有意识到，当一个冷心冷情的鬼门守门人有了“人”的恻隐之心，这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灾难与痛苦。

　　“周知礼，周知礼……”徐图皱着眉一遍又一遍呢喃着这个名字，怎么会那么巧，那人刚告诉自己气运的事，这边就让他遇到了？
　　急急忙忙约他去喝茶，不惜惹人生疑地说了那番话，究竟是巧合还是那人早就预见了什么？

　　赵慧家里没有贴门神的习惯，没有那层联系，徐图根本没法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李清那根“针”，他想了许久，还是给赵慧发了条信息，叮嘱她最近治安不太好，没事不要出门，让李叔开车千万小心，还提了一嘴，李清太忙了就先别回来，不急在这一时。

　　二老被他说得面面相觑，像被什么牵引着似的听从，待反应过来时已经给李清打完了电话。

　　时间差不多了，徐图掐灭了燃过一半的香烛，手机上附着的一层香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他第一次插手人的情绪和生老病死，哪怕并未造成实际影响，却还是与他的身份背道而驰。

　　白猫蹲坐在桌子上，金色的眼珠里似有复杂的东西流淌，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