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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柳映桃花 ...

  •   “周先生,好巧。”

      周祈放下东西,也笑着跑过来,跟他招手,“徐哥,还记得我吗?这世界真小,在这还能遇到你。”

      徐图微笑点头,“是啊,可真有缘。”他放下杯子,状似无意地撇了一眼正跟刘向森低声交谈的老人,“那位是?”
      周祈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爷爷,阴阳先生,我们家祖传的手艺,见笑了。”

      徐图神色却带上了正色,一双笑眼似乎要看进他眼底,“这样难能可贵的手艺理应被敬重,不必妄自菲薄。”

      许是那眼神太过认真,“难能可贵”四个字一出,周祈心上一凛,怔怔放下手,怀疑这位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看透了什么,他有些无措地看向旁边的周知礼。

      周知礼却视若无物,他只是恰到好处地看着徐图,以一个不失礼也不疏远的距离,轻笑道:“生死一程,大道迢迢,能让逝者走得安详,能让生人安心,确实不该妄自菲薄,这本是生死之间少有的温情之事。”

      他声音实在好听,徐图觉得自己不太正常,这个人,好像对他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周明跟刘向森交代完事情,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刘向磊的魂魄似乎是完成了他的道别,佝偻着背跟在周明身后,注意到几人在交谈,这老实人愣是没敢离徐图太近。

      “这就是小徐吧,听知礼和小祈讲过,果然气宇不凡。”
      徐图有些讶异,萍水一面,没想到这俩人还跟家人讲起过他,在老头和蔼的问候下,徐图礼貌问了好。
      刘向森忙完了手头的事情,阴阳先生的引魂仪式已经完成,周家人的规矩是不在主家多留,他也不矫情,客气地帮忙拿好东西,便要送几人出门。
      “哎,周老先生,徐老师,你们认识啊?”

      相似的情形上演,徐图脸上挂出如出一辙的笑容。

      上次跟周知礼扯了什么慌来着?

      “徐老师?”

      徐图头皮发麻且不想回答,高速调动着年迈的脑细胞。平生扯谎无数,他哪记得上次见他们编了个什么身份,好像是说同学来着,然后呢?

      诡异的沉默中,徐图突然想到了那天惨淡的日光,远山被雪,周遭静谧无声,他在车载香氛淡淡的味道中宁静睡去,丝丝缕缕,如在眼前。

      “实习嘛。”徐图笑得无懈可击。
      刘向森把东西递到周祈手上,笑呵呵道,“是啊,不过实习老师也是老师嘛,徐老师能来这一趟,真是学校有心了。”

      刘向森看那几人差不多要走,磨蹭到徐图面前,“神仙,我好了。”

      “哐当——”

      周祈手中的托盘应声而落,一些零碎的物件滚了一地,他着急忙慌地低头去捡。

      徐图俯身拾起滚到脚边的摇铃,笑着递了过去,目光中藏着微不可查的审视之意,“要小心点啊。”
      “谢谢徐哥,”周祈讪笑着伸手接过,眼神有些躲闪。

      徐图又看向周知礼和周明,前者仍是笑,周明却了然了什么似的,朝着这边友好地点了点头。
      徐图心下一沉,他的目光落点,是刘向磊。

      刘向磊害怕地往后躲了躲,“神神神……他是不是看我呢?”
      自从死后,除了徐图,再没有人的目光能在他身上聚焦,他突然有些崩溃,像是漆黑的永夜降临之后,眼前突然出现了光点,不属于他,却照着他前行。

      一个光点慢慢变成了三个。
      周知礼和周祈也不再掩饰,大大方方地看向已经徘徊幽冥的孤魂。

      刘向磊难为情似的,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衣襟,像是捡起了做人时的体面。

      “周老先生,顺路的话,方不方便捎我一程?”徐图缓缓开口。
      周明做了个“请”的手势。
      几人跟刘向森道了别,仍是周知礼开车,周明坐副驾,徐图和周祈在后座,周祈沉默着尽量往车门靠,两人中间空出了足有一人宽的缝隙。

      在徐图的示意下,刘向磊缓缓坐到那个位置,再三控制,还是没忍住落下了一滴泪,他已经没法接触人世活物了,却在这四人中间,如同活人一样存在着。

      “周先生,麻烦到了无人处停一下,我有些事,不会耽搁太久。”
      周知礼在后视镜看他一眼,仍是笑,“嗯。”

      新阳县紧邻着一条江,是全国最主要的两条动脉血管之一的支流,支来支去,到这里已经叫不出名字了,和新阳这个地方一样,毫不起眼,却自成一体。
      江边是成片成片的柳树林,地上已经有了成团的柳絮,铺在地上,复又铺进水里。

      徐图下了车,周家三人很默契地关上车门,目送他和刘向磊走到远处。
      周祈瞪大眼睛,伸手就要去抓周知礼,“我的大小姐,你这是要招惹什么大神?”
      周明沉下脸看向他这宝贝大孙子,在强大的气场之下,周祈气势汹汹伸出的爪子瞬间偃旗息鼓,垂头丧气地缩了回去。

      “是人是妖也好,是神是鬼也罢,这都是你哥的事。”
      周明隐晦地说了周祈几句,祖孙俩人随即都安静下来。

      而在一旁的周知礼,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偏头看着远处的人,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似的。
      周祈有种错觉,这人似乎,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徐图从兜里摸出一根桃枝,“上路吧,你已经在人间耽搁太久了。”
      刘向磊冲他笑了笑,“多谢您。”
      从前他在工厂存在感很低,很少跟别人交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着维修的工作,他很爱他的妻子和女儿,可有些话,也只有在死去时才敢说。

      “神仙,见了阎罗王,我能不能求他让我等些年才去投胎啊,下几层地狱都好,让我等个二三十年。”

      二三十年后,女儿成家,孙辈也该长起来了,妻子善终,不知再见时会是何等光景……
      徐图看向江面,水流很缓,柳絮囿在其中显得很脏,芦苇丛中满是飞虫,看不出有什么浪漫可言。

      他有些现实地想:你妻子未必愿意和你有来生。

      从前有许多大好男儿,别了妻子或赴沙场或寻抱负,折在途中的人数不胜数,“守节”二字除了感动自己并不能当饭吃,本就是搭伙过日子,换一个人也照样过,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不行。
      而不为世俗束缚的鳏夫便更不用说了,礼教如此,妻子在时尚且三妻四妾,死后极尽哀荣,复又寻欢作乐,闲来无事写首悼亡诗,就已经是少有的痴情人。

      他们和她们,那些悲欢只不过是遭逢变故的难以接受和安稳生活被打破后的不敢置信,三五年便足以安抚任何情绪。

      情,才是古往今来第一等骗局。

      骗的是老实人,傻子信以为真。

      徐图但笑不语,桃枝上一朵桃花将开未开,尽态极妍。

      “东行七步,善恶有报,珍重。”
      刘向磊接过桃枝,朝东边慢慢走,却并未看到曾见过的幽冥大道,面前只有一株纵横不知几千里的桃树,和树下洞开的鬼门。

      周祈贴在车窗上几乎看得痴了,“卧槽,我真信他是神仙了。”
      刘向磊眼前之景他们当然看不见,只是震惊徐图当前的模样。

      柳树下青衣猎猎,桃木簪墨发,乍一看像是一副质感拉满的美人图。
      周知礼手指摩挲着方向盘,脑中珍而又珍地打开经年的画卷,与眼中的人重合在一起,那双温和的眼睛里第一次翻涌出陌生的情绪,满足却又不甘满足,徐徐……

      徐图送过人,伸手抓了几把头发,把粘在头上的柳絮弄干净,快步走了回来。
      周祈连忙离开车窗,正襟危坐在一边,然而车窗上未散去的呵气昭昭,赖也赖不掉。
      周明却在这时下了车,笑看向徐图,“小徐坐前面吧,这小子等会儿会睡着,我怕他影响你。”
      徐图没有推辞,笑着应了。

      车开上高速,没等徐图问,周明先说起了他们家的事,“我们家传到现在已经很久了,细要算起来能追溯到先秦那会儿,应该是基因突变什么的吧,阴阳眼,隔代遗传,是这么说吧?”
      周祈煞有介事地点头,这还在他一个学习不好的理科生仅有的知识范围内。
      徐图捏了捏指节,“原来如此。”

      这世上天生有人能看到亡灵,程度不一,甚至能听到鬼魂的声音,显然周家的阴阳眼是能与亡灵无障碍交流那一挂的。
      不过隔代遗传……这倒是闻所未闻。
      “我爷爷那会儿就说,咱们家天生是干这一行的,本来流传下来的术法书籍远比现在多得多,很多都在战乱逃亡中遗失掉了,仅存的也只剩招魂固魂的一些简单玩意儿,让您见笑了。”
      听老人不由自主用上了尊称,徐图有些尴尬,也不知之前哪来的脸自称门神爷爷,约莫是看老实人好欺负。

      好在周知礼没让他尴尬太久,接过了话,“我自幼失恃失怙,四处飘零,又因为眼睛的问题和别人玩不到一块,后来多亏师父。”他笑笑,周明没忍住咳了一声。
      徐图沉默着,车里一时落针可闻,周知礼偏过头,目光落在对方颜色稍浅的眼珠上,像是质地上好的水晶石,他想。

      过了许久,徐图才选择性地开口,“我本不属于人世,乃鬼门边迎来送往一阴差,你们可以理解为保安,不是什么神仙,方才以为几位也是这样,多有冒犯,抱歉。”

      周祈头一点一点,慢慢靠到周明肩上,中途醒了一会儿,索性从后面拿过一条毯子,直接枕在对方腿上。
      徐图在后视镜看着他睡着,放轻声音道:“小祈似乎身体不太好。”
      “脑子里长了东西,位置不太好,高三那会儿体检查出来的,大二的时候精神就不好了,休学后就来跟我老头子住,他爹妈也不管他,更看不上我这活儿,算起来也有小二十年没回来过了。”
      “抱歉。”徐图也不知是走了什么运,开口即是趟雷。

      周明冲他笑笑,“人各有命嘛。”

      远处的新阳县,瘦削的少女背着大大的书包,跌跌撞撞跑进了门。

      凄厉的哭声响起,她母亲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佳佳,佳佳,我苦命的女儿。”
      母女俩哭作一团,天已经擦黑,刘向森叫去采买东西的人也都陆续回来了,小院渐渐披上缟素。
      等她们平静一点,刘先森过去拍了拍侄女的肩膀,示意她到旁边来。

      “二叔,什么事?”少女仍在抽泣。

      “二叔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是家里的指望,快要高考了,你分得清轻重是吧。”
      刘佳佳眼泪又止不住地流起来,“我知道,可我爸爸他……”
      刘向森递给她一包纸,“你也大了,我能帮衬的不多,多想想你妈妈,今天下午你们徐老师还来过,学校也很看重你,陪陪你妈就回学校去吧,家里有我呢。”

      少女目送二叔又去忙碌,她一边擦眼泪一边疑惑,“徐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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