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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门户蒙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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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向磊女儿上的是小县城里的寄宿制高中,学校在那一带算个重点,平时对学生上课带手机的现象抓得很紧,桥城惊心动魄的爆炸声还没传到学校里来。
那是个非常文静的女孩子,留着齐耳短发,厚厚的刘海剪在眉毛以上,露出了一两颗青春痘,一双大而圆的眼睛被黑框眼镜遮挡在后,时不时拧开杯子喝口水。
三四月份的高三学生,正是拼命冲刺的阶段,就算是在课间,也有不少人咬着笔杆做题。
刘佳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今天好像格外心浮气躁,看着笔下的一道物理大题怎么也没有思路,小木块和小车在动量定理面前厮杀得难舍难分,她决定先休息一会,抬头看着窗外发了会儿呆。
刘向磊就站在窗外,视线和女儿不聚焦的眼神交汇的那一刻,他再也压抑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佳佳,爸爸对不起你们娘俩……”
徐图倚在走廊的墙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佝偻的脊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亡灵身上泛着一层灰蒙蒙的雾,像是两三天没擦的桌子上落的灰一样,虽然很不起眼,但确实存在。
这是什么?以前那些亡灵身上有么?
徐图伸出手,在他肩上抹了一把,刘向磊止住眼泪,无措地搓了两下手,眼里尽是惶恐和流连,“无……神仙,时间到了吗?”
“不着急,你慢慢看。”
大拇指和食指摩挲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徐图不死心地凑近闻了一下,只有自己洗手液的味道和沾着的一点点死气,并无不妥。
奇怪,亡灵身边有死气再正常不过,要是没有那就要怀疑是不是拘错了寿数未尽的生魂,死气说白了就是一种气味,只有神鬼和某些天赋异禀的修行人才能闻到,是不可能具象成这么一层“壳”的。
徐图盯着他的背影,这个人,不像有什么特殊之处。
上课铃响了,一个女老师抱着厚厚一叠卷子匆忙走进了教室,“这是市一高新出的模拟卷,下个课间不休息,我们连堂做个测试,要上厕所的抓紧去。”
底下几排脑袋窃窃私语着,把桌上堆的书一摞摞往地上放,有一两个人跑出了教室门,刘向磊穿过他们的身体,缓缓走到了女儿面前,把宽厚的手掌放在她毛茸茸的头上,一颗浑浊的泪珠从他面颊上滑落,在将掉未掉之际融进流风,了无痕迹。
“佳佳……”
刘佳佳恍然未觉,低着头拧笔杆,换了一支中性笔替芯。
“爸爸以前只知道逼你学习,但其实,爸爸还想跟你说‘别太累’,考上大学工作了,要孝顺你妈,她脾气不好,别惹她怄气。”
“爸爸走了,去给你们娘俩挣下一辈子的家……”
徐图垂下眼,那男人出来,一瞬间好像苍老了十岁,“耽搁您的时间了,我还想见见我老婆,可以吗?”
徐图点了点头,慢慢悠悠地往外走,“不要哭,人体和魂体不同,眼泪是你三魂七魄中承载感情的东西,流完了,你就不记得她们了,还妄谈什么下一世?”
刘向磊怔然,慌忙擦干了泪,瞪着一双红眼睛,“不哭,不能忘。”
他们离开后不久,一个上下等长、白衬衫扎进西裤,露出一个略显富态的肚子的中年男人来到门口,朝那女老师招了招手,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女老师微微变了神色,踱步到刘佳佳跟前,手放在那女孩瘦削的肩上,“班主任有事找你。”
徐图到僻静无人处显了形,拍了拍袖口蹭上的灰,“上你家坐什么车方便?”
“啊?”刘向磊鬼脸上空白了一瞬,“你……您不飞吗,隐身然后嗖一下就到了的那种。”
徐图挑眉,“你家有宅神,我灵体状态下进去要先给他们烧香点火说一声,本人社交能力不行,不想跟他们折腾。”
刘向磊思想打了个弯,“宅神?那他老人家是全天守着还是隔三差五看一眼啊。”
“谁知道呢,啧,而且我认为不大可能是一户一个,不然不至于我一个都没见过,也许全国范围都归人家管呢?今儿这山喝顿酒,明天那山……”
“哎呀哎呀可不敢这么说,我从我爷那辈儿就听说灶王爷每家每户都有,小心他老人家听见。”
这汉子的脑回路颇有些令人捉急,在他的小心翼翼下,徐图竟然感觉到了一点真心实意的没面子。
“大叔,你看啊,我就一个普通上班族,这月已经请假好几天了,您就算不为我的银行卡考虑,也请考虑一下这到处都是的摄像头,万一让我赶上点什么事,那可是有嘴说不清了,所以别扯别的了,您快点告诉我,大巴方便还是火车方便。”
他语气颇为轻松,上衣外套拉链没拉,一边语速飞快地叭叭,一边翻着手机,似乎是在查询列车信息,刘向磊看他脱离了之前不食人间烟火的老神仙模样,换上了这身青春阳光的打扮,原本心里的惧怕竟奇异般消失了,这转变实在是太快,以至于他完全没注意到那声“大叔”。
“我们那儿还没修高铁,绿皮火车要比大巴快一个小时,我家离火车站也近。”
“得嘞,最近一趟两点半,坐公交过去还来得及。”
“由桥城西开往新阳的K1XX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有乘坐K1XX次列车的旅客,请您携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到十一、十二检票口检票,十一站台上车……”
约莫是工作日的缘故,候车厅的人并不多,乘坐这趟车的更是只有三三两两。
看着徐图驾轻就熟地掏身份证,刘向磊刷新了一波对鬼神的认知,跟个背后灵一样,以一个奇怪的视角再次赶上了回家的路。
新阳县是一个很小的县城,城区边缘随处可见一些待拆迁的老房子,徐图自带的“导航”在拥挤和嘈杂中短暂失了灵,只觉得五百米之外的人家那样遥远。
刘向磊看他顿住脚步,突然福至心灵,自告奋勇走在了徐图前面。
“这里是有点难走,不过很快就到了。”
不用他说,徐图也看出了这里的难走。迎面是人挤人的农贸市场,狭窄的小道坑坑洼洼,路面上全是不明水迹,空气中混杂了腥味泥土味等数种味道,简直是五毒俱全。
在惊险躲过一辆小电动车后,徐图迎面被不明飞行物糊了脸,他面无表情伸手一摸,一片鱼鳞。
以极快的手速甩掉那滑腻腻的东西,他深吸一口气,加快速度赶上了刘向磊,一边深呼吸一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没事,打工嘛,哪有轻松的?
这五百米的直线距离可谓是十分漫长,据刘向磊所说这还是抄了近道,在一个世纪那么久的二十分钟之后,徐图拐过最后一个拐口,一樘半旧的木门映入眼帘,过年时贴的门神像已经不知去向,残留的胶水在门上留下了几道斑驳的印记。
院内传出的嘈杂声让徐图疑心自己是不是还没走出农贸市场,看着门口停的几辆车,他皱了皱眉。
刘向磊之前魂魄有损,到他身边就耽搁了许久,距离事故发生已经过去了两天,虽然事故现场还在善后,但伤亡名单应该已经大差不差,他家里人也已经得到了消息。
徐图脑子里飞快给自己编新身份,目光不经意划过路边的一辆车。
车牌号是桥A开头,嘶,这车怎么有点眼熟?
院里十多个人各有各的分工,有围坐在刘向磊妻子小声说话的,有搬东西布置现场的,还有几个人不停打着电话催什么东西。
刘向磊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一声也没坑,肩胛骨却在一瞬间垮了下去。
徐图站在门口,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仿佛看见这个家里的梁柱也随着这个动作倒了下去。
“您是?”
迎面走来一个略微发福的身影,浓眉大眼,看面相与刘向磊有五六分相像。
徐图就势握了喔他的手,随后不动声色地擦了擦沾上的手汗。
他鬼使神差想到了那天在深山老林,那双温暖干燥的,截然不同的手。
“您好,我是刘佳佳同学学校的老师,我姓徐,听说家里发生了些事,特意来拜访一下家长。”
“哎老师你好你好,刘向森,我是佳佳二叔。”他向院里瞥了一眼,然后朝徐图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徐老师屋里坐屋里坐,我大嫂情绪不太好,招待不周,实在是抱歉啊。”
“贸然登门,是我唐突才对,发生这么大的事,还请节哀。”徐图跟着他走,手状似无意地在墙上抹了一把。
不是灰。
他垂下目光,亡灵身上,门户之间,都有一层微不可见的黯淡的“壳”。徐图自认不是什么观察力卓绝的人,但这东西如果从来就有,那他两千多年可真是白干了。
“徐老师,您抽烟。”刘向森从桌上拿过一盒烟递到他跟前。
徐图冲他摆手,“谢谢,我不抽烟。”
“不抽好啊,现在的年轻人烟都淡了,不像我们那时候,老师您喝水,佳佳也快要高考了,我哥这事也不能跟孩子瞒着,这以后还请徐老师多费心。”
徐图忙接过话,“我只是实习老师,班主任工作忙,我代他走一趟,学校这边您放心,一定尽力。”
这中年男人热情又圆滑,徐图一边招架,一边留意着刘向磊那边,他们兄弟俩相貌相似,刘向磊身上表现出来的是十分憨直的性格,老实本分,几乎是看他一眼就能生出“这个人话不多”的印象。而刘向森无论是外表还是为人处世,处处透露着“我想跟你处兄弟”的世故劲儿。
徐图抿了一口茶水,这个社会做人还是要圆滑一些,路子更宽。
正你来我往攀扯之时,正屋中传出了几声摇铃声,随后帘子撩开,三个人走了出来,为首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手里拿着一面阴阳镜,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人。
徐图捏了几下指节,怪不得看门口那辆车面熟。
周知礼手上拿着一个摇铃,随着老人的动作时不时摇一下,周祈托着一个盘子,一番颇有些古时候祭祀的吟诵过后,老人回头从盘子里拿出了一些特制的黄纸,点燃后松了手。
黄纸被火焰吞没后并未落地,纸灰直直往上飞去,散成无数片,不知落去了何处。
在那一刻,徐图看到那黄纸上一股浓郁的香火气钻进了院中刘向磊身上,对于那被伤过的魂体很是温养,这还是个专业人士。
仪式结束,周知礼远远看见了他,把摇铃放进周祈的盘子便走了过去。
“又见面了,徐同学怎么会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