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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云胡不喜 ...

  •   周知礼开车很稳,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习惯了大巴车上左右横跳飞一般的感觉,徐图总觉得车里气氛有些微妙。

      车内暖风开得很足,周祈似乎是身体不好,上了车就在后座盖着衣服睡着了,徐图在副驾思考着怎么能打开个不显山不露水还不尴尬的话题,可谓是绞尽脑汁,最后悲哀地发现,自己平常跟活人打的交道仅限于热情且主动的对方和虚伪且心脏的上司,现在对着这么一个和煦如春的人,还是个美人,竟然有些大脑和舌头私奔的悲愤。

      就在他想着要不要搞些小动作把周祈叫醒的时候,两人的目光在后视镜里又一次相遇,周知礼一触即收,徐图却久久没有挪开视线,他觉得有些奇怪,他遇见的人不算少,没有一个人有那样一双眼睛,看着人或其他什么东西都是如出一辙的温情,饱含近乎包容一样的情绪。

      “学校还没有开学吧,徐同学家在桥城还是?”周知礼又飞速扫了他一眼,含着笑开了口。

      徐图回过神,有些没听清他问了什么,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随即发现这答案有些敷衍,正了正椅背掩饰似的补上了两个字“实习。”

      “这样啊,”车已经远离了山路,周知礼稍稍提了速,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车窗外未化的雪,“这个冬天真冷啊。”

      叹息一般的话音拖出了一点尾调,徐图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慢了下来,心绪宁静到不可思议,心里存着的那点探究的想法不知被抛到了哪座山头上。

      北半球冬天的白昼很短,徐图盯着鬼灯笼一样的太阳出神,竟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周知礼把车停在路边,偏过头去看他,只是那目光实在算不得礼貌。徐图的皮肤很白,约莫是暖气太足,脸上微微泛着健康的红。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那形状漂亮的眉毛,一下又一下,原来是这样的触感,与他所想一样,又不一样。

      把徐图的头摆出一个舒适的角度,调好座椅,周知礼终于收回了目光。

      外面天色早早暗了下来,远山如鬼影幢幢,万籁俱寂。

      他行于其中,只觉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徐图从周知礼车上下来的时候,脑子里还是迷迷糊糊的,说来也奇怪,他平时不管睡得多沉,心神总是远远系着幽冥道,就像缆绳拴着的船锚,时时刻刻掌握着小船的动静。

      然而他在周知礼车上睡着的这两个小时,那根缆绳好像凭空消失了,徐图像个真正的人一样,沉沉睡了一觉。

      夜风灌进他扣子没扣紧的领口,徐图打了个哆嗦猛地醒过神,回过头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那辆车的踪迹。

      等等,自己是不是没告诉周知礼地址?

      深更半夜,车水马龙,新年的气氛还未散去,徐图站在马路牙子跟前和桥城著名的百年高校面面相觑。

      徐图:“……”哇哦,多么热心又体贴的时代先锋好大哥呐。

      当着满街明里暗里的监控和来来往往的几百双眼睛,他实在不好当场表演个大变活人,牙疼似的伸手揉了两把腮帮子,徐图还是选择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去往他南辕北辙的小公寓。

      在他离开后,周知礼从大学对面巷子里开车出来,用龟速往前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只是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呢喃,“初次见面,好久不见……”

      徐徐图之,很好听的名字,这个他本不该知道的名字。

      周知礼不知道这场粗制滥造的相遇是对是错,他只是凭着自己的私心,想要在能看能听能说的光阴里,在那人眼中留下一个自己。

      “啊——哈——”后座上传来了反人类的声音。

      周祈不知道是被灯光晃醒的还是嘈杂声吵醒的,打了个十分夸张的哈欠,爬起来龇牙咧嘴地捋着脖子和胳膊上的筋,“这哪呀,到家了没?”

      周知礼抬起眼,把所有情绪收好,借着红灯往后座递了几个药瓶,“还得半小时,后面有水,先把药吃了。”

      周祈接过药,倒了几粒扔嘴里嘎嘣嘎嘣嚼了,趴在车窗上往外看,“你真把人送交大来啦?话说他到底谁啊,值得让我们大小姐拿着速成的车本当车夫。”

      “一个贵人,速成怎么了?我又没上高速。”

      前半句话十分含糊,导致周祈没听清到底是“贵人”还是“故人”,好在他也没心情追究,“哕——苦死了,水呢水呢,水在哪里?”

      周知礼并不打算理会这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的小二百五,不是喜欢装吗?不是喜欢干嚼吗?要什么水啊!

      幸好小二百五本人还不是很瞎,在车座后面顺利摸出了一瓶矿泉水,狠灌了几口,“郑家风水没有问题,屋里也没有什么邪性的玩意儿,干净得很,但门户就是‘蒙尘’了,和以前那几家一样,真是怪了。”

      车子很快驶出了市区,周知礼放缓声音,“知道,你好好睡你的觉,别想多余的。”

      周祈默默翻着白眼塞上了耳机,单方面拒绝了和这家伙交流。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年后复工,要背负着日渐增长的体重和憔悴消瘦的账户余额之间的矛盾负重前行。

      徐图两口解决掉包子,一个箭步挤上地铁,眼明手快地抓住挤掉出来的手机,然后就听到了兜里白煮蛋的碎裂声,纵然他打工的目的更多是为了打发时间,那一刻头顶也盘旋起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怨气。

      日子一天天过,有人哭,有人笑,有人乐得自在,有人为五斗米折腰,有人相遇在生死幽冥道。
      桥城依山傍水,有自己的出海港口,前些年城区外扩的时候,还挖出了一片有年头的墓葬群,出土了不少文物,就地建起的博物馆成了旅游胜地,连续几年独霸“人民幸福指数”榜首,经济文化全面发展,堪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典范。

      就是这么一个蒸蒸日上的城市,在一年中最舒适的春日上了全国新闻,负面的。

      工业区占地超过百亩的粮油工厂发生了爆炸,食用油和小麦粉遇上明火,近千万吨粉尘爆炸,偏偏还连着一片工业林,造成了近五年全国最大规模的工业事故。

      山火还没有扑灭,救援还在继续,伤亡人数仍在清点,爆炸原因不明。

      那一带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来往的只有公安和消防,领导连忙召开了发布会,社会面关注密切。

      徐图负手隐在人群中,竹青色长袍不染尘埃,他前些天特意把吞吞送到幽冥道上数了一天的鬼,白猫过年那会儿一大团孽补充的能量在机械的报数中消耗成了负数,爪子蘸了墨在纸上写了个数字之后就颤颤巍巍爬回了猫窝,徐图用良心换了两罐猫罐头,然后理所当然地无视了吞吞幽怨的目光。

      他站在事故现场,微阖着眼,已经距离冰雪消融过去了两个月,按理说早过了事故频发的时间段,而且判官只要不疯,生死簿上一般不敢这么写,拘魂的阴差拢共那么几个,不留神累死了怎么办?
      许是一心多用,徐图暂时忽略了鬼不会死这个问题。

      虽然用单一样本推断总体是十分耍流氓的行为,但想起吞吞被数数摧残的样子,徐图还是非常善良地省去了这份严谨。如果那傻猫没数错,那么每日死亡人数确实比以前多,除了能在新闻上看到的,更多的人死得悄无声息。按理说没有恶鬼邪灵伤人,他无处去管,可心里总是压着什么似的不舒服。

      也不知幽冥那头是个什么情况,随即他又哂笑,阳间人管不了阳间事,难道还要靠阴间鬼?

      一旁哭得涕泗横流的鬼魂被他这一笑吓得差点跪下去,“无……无常爷爷,我不能死啊,我女儿今年还要高考,你别带我走,我求您了。”

      徐图回神,这才想起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这人叫刘向磊,粮油厂里小麦粉车间的工人,也不知怎么那么寸,正好在爆炸中心,还没感觉到疼就过去了。也许是死得太突然,飘到徐图跟前的时候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一直念叨着“清粉机故障还没修,清粉机故障还没修。”

      徐图拿着锅铲平静地跟他面对面心连心,知道这是丢了魂了,等他隐匿身形赶到现场的时候,正好赶上阴差唱引魂的调子。

      大火中是长鸣的警笛,匆匆救火的人世阳间,也是哀歌声起,残魂聚拢的幽冥黄泉,两个位面重合在一起,火光映进徐图清透的瞳孔,就好像他灵魂深处也有什么燃着一样。

      三遍引魂调唱罢,幽幽的哭咽声起,火中续续走出了一排亡灵,徐图一眼扫过去,约莫有二十来个,他们茫然地跟在阴差身后,一条连着虚无的苍白大道自脚下显现。

      阴差拘魂,亡灵上路。

      徐图目送那幽冥道出现又消失,冷不防被身边突如其来的鬼叫吓了一跳,那死鬼借着引魂调拼全了魂魄,记忆回笼,又生生看了这阎王勾魂的场景,顿时吓破了胆子,看着徐图瑟瑟发抖,鬼脸都憋青了,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既已身死,魂魄自当归黄泉,人间事与你不相干了。”徐图怕吓到他,带着露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莲声音都轻了几分,哪知刘向磊居然直接吓跪了。

      徐图:“……”

      “无常爷爷,求您,我求您!”刘向磊一个一百四十来斤的汉子,鬼哭狼嚎着不愿意接受自己已经死了这个事实,竟是直接磕起了头。

      无常你二舅,谁家无常这么帅?

      徐图皱眉,一把薅起他后脖颈,跟提溜着一根木头桩子一样把鬼竖了起来,在巨大压力之下,刘向磊瞬间闭了嘴。

      “你看,”徐图指向滚滚的浓烟,“你的尸体就在那里,也许已经烧成了炭,也许被炸成了几块,就算你能还魂,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刘向磊视线缓缓转向他指的方向,嗫嚅着嘴唇,“不是……不是能借尸吗,还有活人……夺舍,对,还有夺——”他越说越觉得胸腔里热气涌动,简直有些活人的温度。

      随后一根手指抵上了他的眉心,和那人的声音一样冰冷,让他如坠冰窟,“再多说一个字,拿你喂我的猫。”

      刘向磊眼底升起的一点猩红在惊恐中慢慢褪去,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想起自己刚才的想法,只觉得头发都立了起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徐图收回手指,恢复了客客气气的神色,“夺什么?玄幻小说看多了吧,亡灵清醒就是这点不好,清醒了就会怕死,就会不舍,像你那些同事一样,混混沌沌被一支引魂调牵走,这才是生死之间最好的状态。”

      说完他微微出神了一下,想起了郑林,那孩子是少有的通透安静,想来在地府也不会受什么为难,该是早早投胎了。

      更多人其实是刘向磊这样的,有时还魂的意愿太强烈,还会像刚才一样生“戾”,也就是通俗的“化成厉鬼”,所以民间故事里有人死前凄厉发誓“死后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之类的说法其实是有几分道理的。

      但在阴差手下逃脱的厉鬼暂时没有伤人的本事,“孽障”才有,这也是“凡出孽障,神鬼必杀”的原因。

      徐图转过身,慢慢往远处走,“我只能容你一件事,去见牵念的人,单方面告别以后就过鬼门去吧,这一世也就这样了。”

      刘向磊跟在他身后,狠狠吸了几下鼻子,“好……谢谢无常爷爷。”

      走在他身前的徐图一顿,转过身笑眯眯道,“老夫是你门神爷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云胡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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