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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如见观音 ...

  •   徐图伸出指头掏了掏耳朵,玩味地“啧”了一声,“这就没意思了,年初一上门拜年,哪有赶客的道理。”

      他薄薄的眼皮一撩,“听人劝吃饱饭,鬼门再向你们开十分钟,五点一到,昴日星上了班,我可就要动粗了。”

      孽气在他话音里冲了天,厉鬼噬咬的动静直奔徐图而去,他那本就潦草的发型又潦草了两个度,在能把人撕碎的风声中,吞吞从他怀中借力跃起,猫科动物捕猎的姿势优雅又危险,它金色瞳孔收束成一点,喉间发出一声低吼,出爪如电,片刻间将孽气冲散了大半。

      厉鬼尖利的哭声几乎要掀了屋顶,徐图也彻底失去了耐心,凭空画起了符,随着他的动作,金光从他指尖泻出渗进了黑暗,外面原本灭了的路灯又挨个亮起,鬼哭和孽气逐渐收束,被金光捆成了半人高的一团。

      这团孽成分复杂,又在凶煞之地,徐图着实费了一番力气,随后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吞吞一口一口吃得正欢,他颇为语重心长地嘀咕了一声,“放着好好的轮回路不走,偏要留在这当猫粮……”

      化孽……执念那么重干什么,这狗屁人间有什么好流连的?

      猫猫吃饭很是讲究细嚼慢咽,徐图只好倚在门口等它,百无聊赖地刷起了手机,一长串的消息栏是清一色的喜气洋洋,偶尔有几个春晚的梗刷屏,正要按下方的一键清理,他指尖顿了顿,最下方插播着几条事故新闻。

      有跟郑林一样交通事故死亡的,有儿童失踪几天后找到尸体的,还有因为突如其来的疾病死亡的,这些都是很司空见惯的事,然而徐图却皱起了眉,最近全国各地的意外死亡事件好像有些扎堆了,就算是春运人流量大,天气恶劣道路结冰等因素全考虑进去,也依旧是他觉得不合理的程度。

      度朔山鬼门所过的魂魄并未登记在册,那是地府判官的事,而除了家里贴有门神像的亡灵会在死后来到他身边,由他送过幽冥道,其余魂魄都是阴差拘魂,而这些阴差似乎不大会说人话,徐图偶尔跟这些“同行”遇见,顶多也就是点个头打个招呼,许多事都不好打听。

      虽说他也干送鬼过幽冥道的事,但他其实并不是什么鬼差,连幽冥界都不曾踏足过。

      按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渡亡灵驱恶鬼,能跟钟馗拜个把子。”

      徐图不敢肯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说不定。

      项王将咸阳宫付之一炬的时候,他便已经能听见遍野的哀鸿之声。

      他在一个暖风拂面的暮春醒来,睁眼便是一棵大到一眼望不到头的桃树,身边落着一幅正燃着的卷轴,上面画的正是他,在画卷燃成灰烬的刹那间,他的神思骤然连上了沧海之外的大陆,那里遍地战火,生民如草芥,却因为希望聚沙成塔,生生不息,那片大陆上的喜怒哀乐通过各处门上或画或刻的门神像,原原本本地映在了他脑中。

      新生的神明于沧浪前回头,在漫天桃花雨中,看清了对岸通向鬼门的幽冥道。

      自此以后,他以徐来清风为姓,以那卷轴画像为名。

      徐图成了度朔山大桃树下的鬼门守门人。

      每一次大规模的战争和皇权更替下,东渡的亡灵排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蹒跚而行,那是他最忙的时候。

      从上世纪那次大战之后他便闲下来了,没有了战事的滋扰,医学手段飞速发展,这些都是原因,然而最主要的是信众的流失。

      东方鬼帝神荼郁垒的信众。

      民间通俗的叫法就是门神。

      不管门神后来有多少种形象,最早的祀门礼祭的都是古神神荼郁垒。

      他们留下的神力在木门上享用香火,便把门内老幼青壮视作信众,生前辟邪驱恶,死后引渡东海入鬼门。

      徐图猜测自己应该是托生于这二位帝君的,民间门神像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渡信众过鬼门这种事生来便信手拈来,仿佛他就应该去这么做。

      后来年三十或者二十九贴门神的习俗慢慢淡出快节奏的生活,信众越来越少,他闲得发慌,索性给自己找了个班上。

      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潇洒的人了,可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他总会想起那几千年不改的度朔山,孤独坚守在沧海之上,想起枝丫绵延三千里的大桃树,细细密密的清风穿花抚叶。

      那是人世之外,他唯一的栖身处。

      正月初六,宜安葬。

      “深山老林”朱红色门内一片萧条,惨白一片的招魂幡在寒风中张牙舞爪,这边火葬还没有普及开来,仍是实行土葬,老一辈讲究个“入土为安”,郑林的骨灰被送来时已经引起过了一波众筹的辛酸,当前几个义工和亲戚邻居忙前忙后,间或夹杂着几句叹息。

      徐图带着花圈进门的时候,在门口临时搭起的棚子里听到几个帮忙洗菜的女人交谈,放慢脚步听了一耳朵。

      “唉,那司机倒不是个坏的,路面上结冰本就难走,估计也赶着回家过年呢。”

      另一个择菜的阿婆凑到跟前,“可说呢,听说救护车去的时候都一个多小时了。”阿婆腾出手抹了抹眼睛,“郑家老大走的时候也不过三十来岁,这老天也真有意思,怎么可着一家人祸害呀。”

      对面一个高个子女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郑家嫂子这些年一个人拉扯小林多不容易呀,这眼看着小林马上就要毕业工作了,这——唉,要我说就不能轻判……”

      徐图放下花圈,跟着管事的到了灵堂。

      灵前坐着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眼眶赤红,鼻尖上是一片擦伤,手上脸上全是被风吹裂的小口子。

      林红呆呆地看着灵堂前的小木盒,似乎是想不通,他那一米七几的儿子躺在家里小沙发上尚且嫌伸不开腿,怎么会挤在这巴掌大小的盒子里呢?

      他还说,等他挣钱了,就把她接到桥城去,换个大大的房子,再养一只金毛,儿子说,那狗可温顺了,不像山里跑的野狗,见人就咬……

      徐图接过香点上,在一旁烧起了纸钱。

      林红被什么惊动了似的,转头看向他,微微怔愣之后便想了起来,她像找到了什么寄托一样,挣扎着就要站起来,徐图先她一步靠了过去,搀起几乎形销骨立的女人。

      林红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浑浊的眼泪从破了口的眼角流下,脸上微微抽搐着,那是人的面部肌肉生理上因为痛苦而产生的痉挛,“小……同学,你是小林的同学是不是,你见我的小林了吗?我找不到他了,找不到了……”

      徐图伸出大拇指,温柔地替她擦着眼泪,“我见过他了,他让我告诉您,别难过,他会一直看着你。”

      女人放开了手,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这动作惊动了几个一旁照看的人,忙七手八脚地围了过去,把将要晕厥的林红送到隔间休息。

      正在这时,大门外又一前一后进来了两个男人。

      前面一个个子稍矮,人极瘦,面色透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唇无血色,模样却很好,有几分天生带笑的意思,他先是停住脚步,前后张望了一圈,然后对上了徐图打量的眼神,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后进来的人穿着一件深灰色毛呢大衣,偏过头把手里一条格子围巾递了过去。

      周祈忙冲他摆手,“我都穿成球了,戴这个会呼吸困难的,别难为我了大小姐。”

      那人无奈地把围巾挂在胳膊上,似乎没有开口的意思。

      天气并不好,冷风一阵接着一阵,太阳却无精打采地探出了头。

      徐图站在灵堂前,目光猝不及防和那人相撞。

      他眉长而不飞,眼尾微微上扬,鼻梁高,嘴唇偏薄,五官单独拆开是一种凌厉的帅气,但放在他的脸上却组合出了一种温柔多情的意味,如春风扑面而来,多一分太冷清,少一分则显得弱势,长得恰到好处,徐图一时有些恍惚,只觉有相无相,恰如见观音。

      那人跟他对视了几秒钟,抬脚拾级而上,冲他伸出了右手,“你好,周知礼,知道的知,礼貌的礼。”

      他的声音也如外貌一般,低沉却又无端深情,让人想起阳光下穿石而过的泉水。徐图垂下眼,知道他们误会了自己和郑家人的关系,“徐图,徐徐图之,主家暂时在屋里,两位稍等片刻。”

      周知礼的掌心温暖干燥,让徐图不禁有些疑惑,这世上真有这样恰到好处的人吗?

      “抱歉,我弟弟是逝者的同学,对他家里人也不是很清楚。”

      周祈在一旁抱臂揶揄,“可别,我可不敢当你弟弟。”

      正说着话,安顿好林红的主事出来,一边笑盈盈的迎两人进堂上香,一边寒暄道:“都是同学啊,这么巧。”

      同学甲徐图微微一僵,这多嘴的汉子!

      他有些心虚地瞥了一眼周知礼,却从那两人的沉默中敏锐地嗅出了一点不简单的味道。

      而在他们转身的一瞬间,徐图不光是心理上嗅到了不简单,生理上也嗅到了不简单,他插在兜里的手下意识握紧。

      这两人身上,沾着门神像的气息,然而他不管怎么集中精力都追溯不到源头。

      这简直是徐图“上任”以来遇见的第一等怪事,两千多年前他站在万里以外尚且能落实到每一户每一人,也没发现有什么信号不好接触不良之类的情况,惊异之下,他更多感到的是好奇,能把他和门神像的羁绊隔开,这是什么绝缘体成精?

      吊唁结束后,本着一探究竟的心,只能乘坐一天一趟大巴车的穷社畜徐图在周祈的古道心肠热情相邀之下,“推辞”不过,成功搭上了回桥城的顺风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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