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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我入地狱 ...

  •   大桃树哭声渐止,徐图与初生时的自己遥遥相望。
      一个没心没肺,浑然觉得自己是应天命而来,一个肝肠如绞,仿佛被塞进了万里冰原。

      典狱之门寂静无声,大殿空旷森严,迷林里的风声终于姗姗来迟。

      山河社稷图像一位母亲的手,轻轻把怀中的人放下,独自退后伸展,如水波轻漾,绵延无际。

      周知礼带着浑身的伤匆匆赶来,忽而一怔,顾不上那点错愕,他快步奔向神迹下的身影,却见那人忽而披上青衣,三尺长的墨发如瀑,被一枝带有花苞的桃木束于脑后。

      那几步他终究迈不出去了。

      徐图缓缓回过身,低眉敛目,唇角带笑,与两千年前的画卷分毫不差,他手中拈着一瓣桃花,轻声问道:“是这样吗?”

      若在平常,周知礼眼神定然早已躲闪到别的什么地方,如今却是半点都不敢移开,曾经那些执笔的日日夜夜,那些不可言说的念想,终究还是铺平摊开,赤/裸/裸示于人前。

      “你死遁而去,将长生留给我,神格香火留给我,度朔山留给我,法相留给万鬼踩踏,灵魂给我赋生,从此这世间再没有你存在过的痕迹,连那两只可怜的小东西也要封住,周知礼,你自作主张,离经叛道,瞒得我好苦啊。”

      “徐徐……”

      那人置若罔闻,自顾自说道:“哦对,来路归处两茫茫,这又算什么苦?我没有立场责怪你,普天神君被天理栓于一隅,在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发光发热,独有我,仗着一身本事无拘无束,天地四方任我来去,如此自由……我欠你好多啊周知礼。”

      他轻缓的语气听不出悲喜,却几乎攥紧了周知礼的脖颈,让他喘不上气,手臂上流下来的血从指尖滴落,豁开了沉闷的空气。

      “哎呀实在是精彩——”在一旁看戏的莫惊春忽然抚掌而笑,“不过太慢了,后面的故事还是我说来得好。”

      周知礼冷冷望过去,卸下悲天悯人的旧神眉目冷峻:“一团没有连神格都没有的灵气,窃夺神迹龟缩在塌陷的律府之中苟活,你也配!”

      莫惊春惊讶地捂嘴抿唇,过分浓艳的容色露出如孩童般的神色:“生气啦?恼羞成怒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山河社稷图尾端缩小变窄,不由分说捆住周知礼的双臂,牢牢捆在一旁。

      “为了防止神君掏出那些玩笑似的符咒打扰我们叙话,还是把他请到一边为好,你说是不是?”

      徐图仍是保持着那副画中人的姿态,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感知不到。

      “他对自己太狠,什么都不留下,本来按照天理常规,该是死得不能再死了,你们说我窃夺气运,可若非受这点气运波动影响,他又怎么能从周家那缝隙里生出根来,真是可怜,没有身体,没有灵魂,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意识,风一吹就要散了。”

      画中人拈花的手指微不可查地一抖,浑然没有察觉蛊惑者灼灼的眼神。

      电光石火间,周知礼明白了什么,他的法相虽是换了模样,到底还存于世间,这一部分没有真正“以死换生”,法相即是神的道,既是前路,也是束缚。

      徐图根本没有法相,他有最大的自由,他没有道。
      这样的神明灵神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他语速飞快,额上沁出了汗珠:“徐徐,别再听了,等我们解决这边的事,我全部都告诉你,他是在攻击你的心神,千万不能陷入他的话,我现在就在这里,你看我一眼,徐徐!”

      莫惊春含着笑,伸出手一勾一抹,山河社稷图上流淌出几股灵气,在半空中飞速纠缠,一部分勾勒出赤色金色的繁复章纹,一部分织成玄色袍服,与旧时衣裳一模一样,不由分说地落在周知礼身上。

      “你看这件衣服,觉出那么几分熟悉了吗?比如那扇与你权限同等,隔开你窥视的门。衣蔽人身,门隔内室,昔日的神君,居然在一块木头上重生。”

      那两扇门漆黑,上绘有最老的门神像,不是什么特殊原因,只是因为那人只记得如此模样。祀礼庄重肃穆,繁复的章纹如一道道规则与枷锁,潜移默化地决定了神明的外显,门槛上一朵又一朵层叠的纹路,不是某种植物,而是难以名状的千载礼乐之形,亘古长存。

      “这块木头不知寒暑,不知痛苦,却拼命想要做一个人,千方百计地制造一场偶遇,啊,他见你时想到了什么呢?是身死的痛苦吗?”

      周知礼咬牙:“不是的,不是……”

      画中人眼角流下一行泪,滴落在指间的花瓣上。
      旧神焚尽己身,断却残念,纵然得幸重回人世,下场却是被天理所弃,落得一个不知寒暑,不知痛苦,怪不得身体恢复时如春笋生长,那人一口一口尝着自己做的清粥小菜时在想什么,一次一次看见他时又在想什么?

      “他对你可真好啊,啧,剜骨削肉,也要送你一分祝愿。”

      九天上忽而酿起风云,惊雷刺破黑暗。

      那有木香的平安符,如今贴在他胸口处的桃木牌,原来是那人的骨。
      徐图闭上眼,强烈的不忿终于填满了胸腔,充做发簪的桃木枝生长开花,妖气横生。

      他回过头,看着面色惨白如纸却又无从反驳的人。

      那样好的一个人。

      周知礼有一张悲天悯人的观音面,他悲悯着渡海的亡灵,悲悯着战火中的生民,上天却不肯赐予他一点悲悯。
      等他做出决定,画墨点睛,将胸口与万里江山相连的那一部分剔除,用死亡来迎接新生之后,他竟连一息的时间也没有了。

      承托他意志的身躯烧成一把火,法相拉成思想那样长,横贯沧海大山。

      弥留之际,他看着大桃树流泪一样落下的桃花雨时在想什么?

      他看着紧随他无火自燃,却代表反其道而行生出生机的“长生”时在想什么?

      他看着徘徊对岸不敢渡海的幽魂终于踩上他的身躯,在鬼门鱼贯而入之时在想什么?

      又或者,他什么也没想。
      因为他已经死了。

      在“长生”从画卷中迸发生机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可如今在他面前的周知礼,能跑能跳,他的心口温热,唇舌也温热,他的目光会在别处流连,这竟是错的么?这竟不是上天的恩赐么?

      何其不公。

      不祥的猩红汇聚在顶上三花,徐图心中滔天的不忿几乎要让心脏过劳而死。

      捆缚周知礼的山河社稷图亮到极致,幻化成一把纤细的金线,在奋力挣扎之下,狠狠勒进他的血肉里,玄色袍服和赤色章纹上看不出血迹,只有穿花拂叶一般草草勾勒的金线上才可窥见一分触目惊心。

      “徐徐,醒醒!”

      巨大的山河社稷图前,不祥的黑气丝丝屡屡缠上来,青衣仙人双目血红,与来自地狱的黑气相得益彰。

      他手上青筋暴露,巨大的杀意强烈得近乎执念,一把漆黑的陌刀从身后缓缓抽出,锋刃上缠绕着几千年的冷光,沧海下的冷铁,高山上的锐光。

      那守着轮回和平与秩序的神造神明,承继了旧神礼制与温情的神明,随着手中化成冷刃的心绪,倏然成孽。

      浓重如墨的黑暗四散侵吞。

      周知礼几乎要被那金线切割成几份。

      周遭的风声裹挟着莫惊春高高在上的轻嗤:“看,你也明白了,他能再次醒来,是我给的恩赐,就是这样,拿起刀,站在我身边,等山河社稷图拿回不属于人的一切,将被人间压下的另一方天地还回,那时你们便可长久共存,再不受生死之扰。”

      是啊,是啊,周知礼的再生源于气运波动的阴差阳错,若气运重回正轨,这世间还能有周知礼这个人么?那个自他诞生就亏欠如山的人。

      黑暗越发浓重,将周知礼团团包裹,形成一个巨大的茧。
      那颗茧中,黑气像是有神智思想一样,在拂过那人面颊时凝滞住。

      周知礼生而克制,从未这样放肆哭过。

      如今他泪如雨下,和唇角殷红的血迹流汇在一起,身上的金线纹丝不动地勒进骨肉。
      他颤着唇,“徐徐,醒醒,求你醒醒……”

      他在哭什么?他在求什么?

      徐图长刀曳地,随着他的脚步在光滑的地面上划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无人看见的角落,一滴眼泪砸到地面,周遭的黑暗犹如遭遇洪水猛兽,退避三合。

      山府外传来惊天动地的咆哮,冲天的火光像颗流星,朝着这边飞掠而来。
      白虎依靠着对孽气的敏感千里长奔,金乌的翅膀张开到极致,光明撕裂浓厚的黑云。

      电光石火间,行至末路的孽障高高举起长刀,刀锋处传来沧浪的涛声,一斩而下。

      在莫惊春错愕的面容之下,黑气如潮水般收束退去,巨大的山河图从中间一分两半,随即又被赶来的白虎撕成无数碎片。

      徐图缓缓转身,横刀而立,双目一片清明,浅色的瞳孔如上好的水晶石,冷冷地看着古神。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可能背叛他的道。”

      “我本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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