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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以死换生 ...

  •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在那片大地上游荡。

      他看着这已经叫做人间的天地改头换面,终日惶惶。

      不知过了几百年,那让他惶惶的因素终于浮出水面。

      礼乐完备时,他是祭祀的神,然而世道终于走向了礼崩乐坏的阶段,钟鸣鼎食之家高高挂起,连年战乱中遍野枯骨。

      他走在市井,走在荒野,和无数人擦肩而过,却不曾留在任何一人的眼睛里。

      天下纷争不断,人如草芥蝼蚁。

      周室式微,秦武王问鼎而死,似乎昭示着天命仍在,然而这小小插曲并未影响格局演变。

      周知礼立于九方王鼎之前,周室气运,怕是都在这里了,只是不知能支撑多久。

      赧王崩,周民入秦,嬴楚灭东周,周既不祀。

      太初玉圭失去光泽,在一双苍白的手中落尘如石。

      九鼎西迁,然而那王器却没能顺利抵达咸阳,天下也没能安定下来。

      周知礼立于滔滔泗水边,看着气运沉入长河,忽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祀礼崩坏,他如一个凡人一样无能为力,也如神明一样无所不知,似乎命运就是要他无能为力袖手旁观。

      什么是命运?
      在尘垢遍布的荒野中,活人如枯骨,战争无处不在。有能耐的人纵横捭阖,更多的人等着被收割殆尽。

      无能为力的神明行走在人世,片叶不沾的衣角却挂上了一蓬枯草,周知礼俯下身,看着这把大头柴火,嗓音如玉:“你看得见我?”
      那孩子迟钝地摇头,他饿极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深陷的眼眶中嵌着两汪死水,这是一个盲童。

      周知礼在那一瞬间窥透了命运的第一层纱,他或许可以有所为。

      身上捉襟见肘,他并没有用以维持那孩子生命所需的食物,万物生灵更是各有各的命数,如飞鸟,如游鱼,于是他刺破手指,将一滴鲜血滴入盲童口中。
      神明的烙印深植于灵魂深处,盲童做不得一个凡人了。当然他能在虚空中抓住神明的一片衣角,也许本来就不同于凡人,毕竟命运无常。

      盲童没有姓氏,却有一个名字,他说他叫木,是一个拥有无限生机的字。

      周知礼任由他尾巴一样缀在身后。

      盲童逐渐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他不再有饥饿的感觉,眼前无日月,他便一步一步数着脚下的步子,不知数到了多少,甚至认为自己已经无知无觉地死去。

      徐图想起自己身边徘徊过的,各种各样的亡灵。

      盲童跪坐在水边,破烂到不足以蔽体的粗布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他却细细清洗着自己的脸,徐图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拨云见日般串联起了真相。

      周知礼俯视着身边信徒一样的孩子,窥破了命运的第二层纱。

      他将自己的姓给了他,他要借周木的手安抚遍野的孤魂。

      渭水之畔四十九块青石拔地而起,古老的字体一个个成型,他宛如点睛的巧匠,不计后果地将两滴眼泪点入两汪死水。

      刹那间上千年因果紧紧相缠。

      突然而至的光明让盲童忘乎所以,他放眼望去,草木凄然,腐朽的尸骨与徘徊的孤魂交错,得见光明的喜悦逐渐冷却,他俯身下拜:求仙人救世!

      神明整肃衣冠,在石刻前躬身回拜:应是我求你。

      以凡人之身承载起神明打下烙印的魂魄,在茫茫大雾中前行,每一步都是万劫不复。
      即便是古神,也是天地为天地,幽冥是幽冥,应气运而生的神明权限,怎么能被一个凡人轻易得到呢?

      周木被人间和幽冥撕扯,天地间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有形的无形的“道”争先恐后地涌进那双眼睛,那四十九块青石泛着幽幽荧光,上面一个个繁复的文字如同活过来一样,平复着他翻江倒海的血液。

      相术,相术。
      窥得真相,救生抚死,也救己身。

      天下相师不知凡几,周相横空出世,命运有了新的岔路,回转曲折,鬼门与沧海彼岸有了第一缕联系。

      只是凡人寿数终究太短,人间史书落下一笔,百年如须臾。

      垂暮的老人双眼含泪,如少年浑浑噩噩时一般跪坐在河边净面,他说:“兄长,一生太短。”

      于是他发下生生世世的宏愿,苦渡沧海与黄泉之后,再以后人之身接过相术,直到世间亡灵归处再无威胁,直到世人再无苦难。

      周知礼从袖中摸出一块八角青铜料,似乎在思索。

      徐图隔着两千多年望进他的眼睛,无悲无喜,包罗万象,一如初见。

      那是本应在泗水中沉眠的,周王室的陪葬品。

      渭水石坚硬,很快将那块青铜料磨得规整,周知礼一刀一刀,把周室最后的气运赋予法阵,封存在其中。周木削下一根小指,用以在他故去之后替他行使周相之责,一甲子为一轮换。

      术镜才是真正象征周家传承的东西。

      真相至此,犹未结束。

      周木临终之际,周知礼赠给他一枝花苞将开未开的大桃树枝丫,那老人神色复杂:“兄长,我此身既去,您又要一个人了。”

      周知礼看着身边匍匐的白虎,金乌在头顶三丈处盘旋,不置一词,复又行走在他的路上。
      徐图看着他踽踽独行的背影,仿佛看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变化。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周知礼遇见了第二个能看见他的人,没有阴差阳错,没有他的血泪作引,他的影子端端正正映在一个少年的眼睛里。

      那是个贵族家的孩子,初见时匆匆一眼,他便很快回过头,和母亲奔走在逃亡的路上。

      周知礼看见了命运的第三层纱。

      再次见面时,那少年已经坐高堂,秦王政,十三即位。

      咸阳宫庄严肃穆,烛火幽微,繁重的书简置于案前,其上露出一双清透的眼。

      “寡人见过你。”

      周知礼颔首而笑。

      “仙人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从东海而来,为解惑而来。”

      赵政是天机命,注定亲缘淡薄,冷心冷情,平生多遭不测,凶险之时却能逢凶化吉,周知礼在赵国那一面就看出来了,只是如今面前的人又不单是如此。

      他是身负大天机之人。

      周知礼在他身边一待就是很多年,看他亲政,看他一步步走上权利的巅峰,又看他剑指四海,以战止战,将四分五裂的江山修补完整,随着齐国最后一把抵御的剑落下,这片沧海彼岸的大陆终于重新迸发生机。

      天下定秦。

      周知礼捏着一枚半两钱,看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生民生息的速度跟不上大天机的生息,一种无力在他心头萦绕开来,他如今已经重新拥有了周王室兴盛时期的力量,可他不满意,他在急切地寻求什么东西,观音面学会了皱眉。

      始皇东巡,途经泗水,周知礼明确告知他,王器就埋藏在这下面,帝王沉默许久,放弃了打捞。

      “仙人错了,朕不靠这些器物来装点,朕说什么是王器,什么才是王器。”

      他嚣张,不可一世,偏生他的手段配得上他的嚣张。

      长城蜿蜒向北,帝王开始求不可求之事。

      “六国之外还有七国八国,朕总要让这天下皆为秦名。”
      纵然身负大天机,他的诉求也终于不尽人意了一回。

      气力趋近于穷尽,生民与山河终于割裂了,六国贵族恨不能啖他血肉,强大的帝国在帝王溘然长逝后开始摇摇欲坠。

      咸阳宫某个宫室内,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仙人终于能和帝王相视而笑,对坐而谈。

      “朕求长生,非是怕死。”

      “朕要求的是大秦的长生,是江山的长生。”

      命运的第四层纱到了手边,周知礼挥了挥手,轻易就摸到了边。

      “陛下,我愿求生灵的长生,非为不死,是为千秋万代,永续连绵。”

      帝王沉吟许久,终是一笑:“朕这一生,不得亲近,不得顺遂,唯江山大业尚可,虽磕磕绊绊,倒也还如意,若这当中有仙人需要的长生,便分你一寸,罢了,罢了,朕要往东海而去,往仙人之乡而去了……”

      周知礼拜别大天机,千古帝王金口玉言,他胸中被塞入了一寸“长生”。

      那里早已藤蔓缠绕,源于周木死前留下的那句“孤独”的种子。

      他陷入了安静的疯魔。

      人真是麻烦的造物,承了古神的气运,却又如此渺小微弱,那么,女娲造人的意图是什么呢?

      在听见那句“你若不死,便以死换生”的时候,她又在想什么呢?

      周知礼或许,知道了那么一点点,他小心翼翼地在心口种下“长生”,取过帝王的笔墨,在绢帛上开始描摹。

      他放纵自己,浑然忘我。

      咸阳宫的烛火明了又灭,灭了又明,一片死寂终于迎来了连天的喧嚣。

      项王一把火烧去了长生的宫殿,神明负手而立,冷眼看着一个短暂而精彩的王朝倾覆,不能再等了,天知道还有没有另外的几百年可以让他恢复气力。
      恰在那时,心口的长生萌芽,他的胸口霎时好像有了两个人的心跳,隔着万里山阙和沧海,神明听到了大桃树的沙沙声。

      回到大桃树下时,大桃树花开正盛,周知礼跪立在鬼门前,珍而又珍地打开画卷,他将一生最美好的想象赋予其中。

      画上的青衣仙人低眉敛目,瞳色清浅,周知礼突然落了泪,他颤抖着手轻吻上画卷。

      怎么能一样呢?女娲大爱世人,爱她的造物,怎么会像他一样不堪。
      他心思不纯,用来抵御“孤独”二字的疯魔与长生合二为一,神明无师自通地领会了“欲”。

      他付诸于笔下的长生,是他的欲。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唯有长生,能护佑万千生灵的长生。

      徐图一点点看着自己在爱人笔下成型,惊异,心疼,喜悦,各种各样的情绪杂糅在一起,让他仿佛找回了自己的躯体。

      记起自己在大桃树下睁开眼睛的一幕,他本能地害怕,想冲过去死死抱住周知礼,让他不要再继续。

      都是徒劳,那人被命运越缠越紧,在第五层纱下选择葬送自己。

      先是法相,神明的法相平铺于沧海,拉长,扯宽,增厚,幽冥道横跨沧海彼岸,游荡的魂魄再不用拼死渡海。
      画中人的衣角像是被风吹动,起起落落。

      然后是灵魂,苍白的火焰自大桃树下燃起,长明不灭,画卷开始燃烧,画中人眉心微蹙,似乎马上就要惊醒。

      旧神的身体散入大桃树,大桃树忽而开始落花,铺天盖地,像是无声而哭,金乌鸟发出凄厉的鸣叫,白虎不安地刨地,却齐齐在一阵祭祀的乐声中逐渐安静下去,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安抚着,无数根金线束缚进瑞兽的身体,青色光芒一闪,彻底隐入了某处。

      画中人猛地睁开眼,继承的神格入体,新的度朔府君,改头换面的长生,相对自由的神明。

      金乌和白虎呆呆地,像是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这是一场完美的偷天换日,一个疯子的自杀式尝试,一个神造物的诞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以死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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