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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风雨成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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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一场荒诞的闹剧,整个沉闷的夏天冗长,怎么也过不去,而那些在人间悄悄蔓延开来的驳杂灰色似乎终于到了一个什么节点,由暗转明,随着一场场意外嚣张地铺开来。
白日里人声鼎沸,四处欢声笑语,到了夜间仍不肯散去,人的第六感可能天生就是玄妙的,那是从古神那里继承来的羁绊。
可那点聊胜于无的预感什么也做不到,可能是才升起的一点念头,转眼就烟消云散了。他们阻止不了气运的流逝,也察觉不到气运的流逝。
深山老林,万籁俱寂。
夏夜的闷热气息在这里终于得到了一点舒缓,习习的凉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来去无踪,月色极好,能在地上面清晰地映出影子,影子在地上成群结队,飞速游过地面,最终停在朱红色门前,渗进了一片树荫当中去。
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林红偶尔也还会恍惚,就好像小林还在外面上学一样。
今年她并没有出去打工,无亲无故之后,原本才四十来岁的女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下去,乌黑浓密的头发从根部泛起了星白,本就瘦的身体更加羸弱,整个人的精神却顽强得很,在院子里种了各式各样的菜,养了成群的鸡鸭,热热闹闹挤做一团,总算是填补了一些活气。
屋子里有些闷,女人没舍得开风扇,打开门窗通着风,自己在门前纳鞋底,依稀可以看出是成年男人的尺寸,偶尔有飞舞的蚊虫扰人,她便不耐烦地挥手赶走,一遍又一遍。
夜慢慢深了。
偏远的新阳街头,泥水混杂的农贸市场边缘,刘佳佳和往常一样匆匆跳下了车,在昏暗的灯光下挑着干净的地方落脚,穿过这里,有个清冷破败的小院,永远为她亮着灯。
高考录取结果前两天出来了,她被本省一所不上不下的普通本科录取,谢绝了老师复读的建议,她找了几份兼职,每天早出晚归,把开学前的假期塞得满满当当,倔强的少女硬逼着自己长大,恨不得把独立两个字楔在将将成年的单薄脊骨里,那笔不菲的赔偿金被母亲束之高阁,也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怨恨。
像被什么扯了一把似的,女孩忽然站住脚步,茫然地回过头,四下环视一圈后,目光死死锁在某个角落。
年幼时父亲曾经用铜钱和鸡毛扎过一个毽子,粗制滥造,丑得厉害,还掉毛,她却当宝贝一样炫耀了很久,直到铜钱斑驳生锈,再固定不住稀松的羽毛,不知在什么时候丢失了。
路灯闪了几下,一只崭新的鸡毛毽子落在那儿,崭新的铜钱几乎能反射出光线。
朱红色的门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响,女人循声望去,本来锁得严严实实的大门开出缝,挤进来一只乖顺的大狗,在她脚边趴伏下来,温驯可爱。
“怕吗?喜欢吗?”
过去的,将来的,理想中的。
你要吗?想要吗?
收下吧,算是对你们慷慨赠予的一点回礼,怀着感恩与侥幸的心睡去,燃烧成一把灰烬,可怜的人啊,神明护佑你……
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夏夜,寻常的、幸运又不幸的人,许许多多的男孩女孩,许许多多的男人女人。
耳边有清风,带着蝉鸣,带着腥臭的余温,带着地下而来的絮絮低语,在昏暗的路灯下,在枝叶繁茂的树荫里牵动了心神。
霓虹灯下铺开的烟火气映在徐图的瞳孔中,收束成一点小小的火光,他身上还沾着仆仆风尘,可能是来自某个福泽深厚的地方,也可能是灰气笼罩的区域。
白猫挂在他胳膊上,神色恹恹。
气运,气运。
气运从人间消失,又是归去了哪里?
徐图不免想到周知礼那天的一番话。这世上能人异士不在少数,要是人人都去探究,他应该早累死了。
徐图在意的是周知礼这个人而已。
初次见面就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后来更是有些欲拒还迎的姿态,当一个人习惯用俯视的角度去看,以为一切尽在掌握,那么他对“意外”的存在潜意识里是有一种抗拒性的,就像周家人的眼睛,就像周知礼对“气运”的如数家珍。
这种抗拒在那人侃侃而谈古神时期和五大神山的秘辛时达到了最高点,徐图几乎有些恼羞成怒,就好像被扮猪吃老虎了一样,他不怀疑周知礼所说的真实性,从气运那件事就印证了他是对的,那人知道的远比他多得多。
只是,能合作吗?
徐图不知道,他完全看不清周知礼的路数和来历,自己却在那人眼里无所遁形,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他拉不下那个脸。
月明星稀的晴朗夜晚不知什么时候变了,黑云和雾气翻滚,很快就把月亮遮了起来,远天上乍响几声闷雷,风声骤起。
吞吞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叫声,它跳下徐图的胳膊,脊背弓起,尖利的指甲下意识地伸出,划过地板,留下了几条细细的痕迹。
徐图眼皮没来由地跳了几下,他拇指飞速在其余指节处点了几下,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孽!
除夕已过半载,七月半还差二十多天,鬼门和幽冥道平平静静,哪来的孽障?
并且不止一处,南北东西四散,成片成片,吞吞才会这么如临大敌。
来不及多想,徐图打开阳台上的鸟笼,指尖金光泻出,一道符咒从三青腹下脱离,那小小的相思鸟周身瞬间竟有金色流光萦绕开来,雀鸟眼尾处拉出一道红色印记,不妖不魅,反而透露着一股神性。
“把我攒的所有桃枝点了撒下去,不够再去大桃树上折,借风借雨,有人处不许留半点间隙,别叫人瞧见了。”徐图一边语速飞快地交代,一边拉开窗,三青一头扎出去,扶摇直上,眨眼间就不见了踪迹。
俯下身从吞吞脖子上摸索了一阵,徐图手过之处,相同的符咒剥离,吞吞身上竟出现了细细的黑色纹路,金色瞳孔收束,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一人一兽像是拥有与生俱来的默契。
屋子里的灯灭了。
雷声越来越密,大于终于兜头而下,徐图很快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抬头看了看昏暗一片的天际。
在天空的尽头,没有人能发现闪电划过的某一点周身覆火的金乌鸟,也没人能发现大雨之上有成片的桃木枝熊熊燃烧。
灰烬融进铺天盖地的雨幕,在江河山川中连成细网,暂时阻隔了鬼魅和阴邪。
而在地面上,白虎巨大的身影分成无数幻影,奔踏在四方,它天生就是孽障的克星,如今解去了封印更是如虎添翼,所过之处鬼泣四起。
徐图边疾行边掐着手指,借着门神像的便利专往孽气重的地方去收尾,他身边是吞吞的本相,柔软的皮毛像新雪,微微泛着荧光,周边的雨丝远远避开他们,如梦似幻。
走过的地方越多,他心里的疑虑越重,孽障的凶煞和戾气一般都是极重的,很多都是经历过痛不欲生和生不如死阶段,然而死后却又不甘于死,偏偏要流连人间,聚恶聚邪,由此攻击性极强,像除夕夜里被吞吞吃掉的那一团,恶意几乎能化为实质,不过眼下这些……
虽然规模庞大,但如果一点点去分辨,多少有些不够格了,像是行军打仗时随手从路边抓的人,兵器都来不及分配就端着个破碗上了战场,远远看去气势恢宏,实则内里草包一堆。
蚂蚁杀伤力不大,但成群结队的蚂蚁要吃一个人还是很简单,虽说让吞吞去打蚂蚁多少有些专业不对口,情急之下却不得不这么做,徐图心中一时有些郁结,总感觉被人耍了似的。
他毕竟不能让三青把大桃树都点了,那点灰烬效果抵不过一个晚上,吞吞竭尽全力化出万千分身,暂时也只能顾着一个桥城,再远处一些便鞭长莫及,毕竟不是穷凶极恶的孽障,各路鬼神各有各的能耐,他能争取一个晚上的时间已经是极限,剩下的就交给他们处理好了。
门神像零散分布在每个角落,方便徐图去监视各个地方的孽障情况,天将亮未亮时基本上已经处理干净了,包括其他省市,暗中出手的人不少,他们被铺天盖地的孽吓得不轻,在发现有人暂时阻隔了孽障与人间的接触之后迅速反应过来,拿出了看家本事齐齐上阵,也算是在天亮之前解决了这件事。
雨势小了很多,徐图的脸色却不见好,他一遍遍掐着手诀,似乎有什么遗漏之处。
这场孽可以说是灾难,却未必是天灾,徐图甚至怀疑跟窃夺气运的人或物有关,可背后之人神通广大,如此大规模的行动最终雷声大雨点小,这也太不合理了,除非……
除非另有所图。
而那恰好不在徐图的监视范围内。
隔绝他窥视的门神像,周家!
一人一兽相视一眼,齐齐掠向某个方向。
下足了一夜的雨,碧空如洗,已经开始透出熹光,周家上空的方寸却仍是一片凝滞的乌云,风声呜咽,散发着腐朽的腥臭气。
那里浓重如墨的孽此起彼伏,几乎隔绝出了地狱般的景象。
周明拿着一把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剑身划过周遭时,偶尔带起一丝火光,在黑暗中划出一条缝,能容人喘息片刻,然而那条缝转瞬即逝,祖孙两人很快又被淹没在黑暗中,攒足精神和气力伺机挥出下一剑。
这只是身处孽障区域内的感受,然而从始至终,那团孽障的恶意与杀意只针对着一个人。
周知礼浑身被大雨浸透,衣服上处处是蜿蜒的血水,脸色苍白地过分,似乎每一次受击都能轻易要了他的命。
可那些咆哮与鬼泣伴随着风声袭来时总会被他随手画出的一道泛着血光的符咒堪堪阻下,他就是这样,在身上没有半点气息与门路的情况下,仅靠着血绘就的符生生撑了一夜。
孽障似乎是知道他的血撑不了太久,攻势越发激昂,在连天的鬼哭中,周知礼擦去耳中溢出的血,再一次画出符:“结束了。”
他声音低哑,几乎说不出话,符咒和鬼手碰撞带起的余波将他往后掀开,然而他整个人困在粘稠的孽团中,反而方便稳住脚步,他抬起眼,眼尾轻轻一弯,狼狈的脸上浮出一点雀跃的神色,衬着斑斑血迹:“天亮了。”
天亮了,白虎伸出利爪,低吼声贯彻四野,一人神色冰冷,踏着晨光徐徐而来。
我知你会来。
周知礼撑不住一般滑坐在地,他神色温和,在狼狈中也难掩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