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长生》三山九塔

4、入山门

　　“大师姐，人都带来了。”
　　一个十六七岁，道童打扮的少年朝着下面的云海一指，随后带着几分讨好看向身边的女子。

　　女子点点头，随后伸手一拂，那浓白的云海被她拂淡了许多，可以瞧见许多少年男女前赴后继走向一条岔路，随后一脚踏空，下饺子一样落到了山门之外。
　　落到山门之外的，已然注定此生与仙路无缘。

　　也有个别在双阙前驻足片刻，继而折返另寻他路，一路凭着感觉踏进山门，只是数目远不及行差踏错者多。

　　女子观望片刻，将一根符节递与道童：“引过门弟子上山。”
　　道童双手接过符节，恭恭敬敬送走了飘然而去的女子。

　　大师姐奉壶云真人之命而来接引弟子，即能言出法随。她道出一句“弟子”，那走过了真山门的少男少女们，就在此刻真正成为三遄弟子。

　　段鸣鸾盯着巨大双阙与华美异象看了片刻，慢慢退后两步，与辛雪遮并排而立。
　　“像个陷阱。”段鸣鸾道。

　　就像她每次用来对付段鸣鹊的招数——找到段鸣鹊最关心、最好奇、最深信不疑的地方，然后以此诱骗她自食苦果。
　　那异象就如同每个懵懂少年对修道的幻想一样，瑰丽、多彩……似乎跨过了那道门，就能进入那个美奂绝伦的世界。

　　“五色令人目盲。”辛雪遮掉头而去。
　　段鸣鸾与她并排而行。

　　云海茫茫，不时有崇山楼宇显现其间，亦有行色匆匆的少男少女穿梭来往，辛雪遮与段鸣鸾一同行路，但再无一句对话。她们各自左右顾盼，但很显然，谁都没有找到心目中的山门。
　　半晌后，二人又同时在一块石碑前驻足。

　　那石碑仅有一人多高，上面浅浅刻着两个字——
　　三遄。

　　石碑是一块未经雕琢的整石，段鸣鸾盯着这整石瞧了片刻，只觉得自己从前见过的什么奇峰秀峦，竟都仿佛能在这石头上找到影子。
　　另一旁是一座照壁一样的小石山，小石山不高，抬眼望去，却又含着一股说不清的奇绝孤险味道。与一旁敦厚的石碑左右相顾，竟有种增之一分嫌多，减之一分嫌少的和谐。

　　石碑与小石山间夹着条路。
　　路旁蓬蓬生着些花草，长得热火朝天，显然是少有人踩踏的缘故。路蜿蜒曲折，段鸣鸾往里瞧了两眼，没看到尽头。

　　“一起？”辛雪遮回头问道。
　　段鸣鸾摇头：“我不去。”
　　辛雪遮皱眉：“你还要接着找？”

　　“不找了，我知道这肯定就是山门。”段鸣鸾笑笑：“我不想修什么仙，跟你一起找山门也只是好奇他们的把戏……刚才差点受那双阙所惑，多谢你提醒我啊。”
　　“不想……修仙？”辛雪遮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段鸣鸾，仿佛听到的是全天下最让她惊讶的事。

　　“修仙为什么？”段鸣鸾问道。
　　不等辛雪遮开口，她便自己回答：“为长生，为千秋万代，为后福无穷……”
　　段鸣鸾的目光慢慢飘向了极远的地方：“不知你们虞国有没有长生之人？不知那长生之人是什么样的……在我们陈国，那就像个诅咒，但所有人好像都不觉得——”

　　“是这里吗？是这里对不对！”
　　段鸣鸾话未说完，一个甜脆的声音就从一片白云后响起，二人面上打了个跳，随后心照不宣地将刚刚的情绪压了下去。

　　自云中走来的是个蜜色皮肤的少女，乌发结成细细的发辫铺了一身，额前刘海刀削一样整齐。她微微侧着头，目光看向肩膀，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与她对话。

　　见山门前还站着两个人，少女一笑：“你们在这里迷路？”
　　“不——”段鸣鸾话未说完，就被少女一把牵住了手臂：“我知道路，我带你们走！”

　　那少女双臂纤细，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手一个，直接将段鸣鸾与辛雪遮拖进了山门。
　　段鸣鸾自觉身材比这满头小辫的少女要健壮几分，却也没挣开她的拖拽，山门前到山门内不过两步距离，眨眼的功夫，她们三人已经进了三遄山。

　　辛雪遮与段鸣鸾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把她们也带进来啦，今天是不是做了件大好事？”少女侧头，对着肩膀自言自语道。
　　这少女面上带着些邪气，又对着肩膀自言自语，不由让段鸣鸾想起幼时看马戏，那马戏班子里有个双头人，两颗头颅都有自己的想法，在台上你一言我一语吵个不停，众人哄堂大笑，她却觉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想到此处，段鸣鸾背后升起一股恶寒，她赶紧别开脸，朝着进来的方向走去。
　　“喂，你去干嘛？”少女在她身后叫道。
　　“我要出去。”段鸣鸾不想回头。

　　“嗯？”少女侧头看肩膀一眼，又点点头。
　　随后便对段鸣鸾叫道：“喂，这里有进无出，你走不了啦！”

　　“你怎么知道？”辛雪遮终于开了口。

　　少女侧过头看向自己的肩膀，微微一笑：“她告诉我的。”
　　“她？”辛雪遮皱眉。

　　“哈哈哈哈哈哈——”少女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笑至激动处，还跳了两下：“你们看不到的！她是我的朋友，长这个样子，平时就绕在我的脖子上，跟我一个人说话，跟我一个人玩。”
　　段鸣鸾回头瞄到少女在空中画了一条波浪线，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看来不是多长了个隐形的头。

　　“我叫昭离，荆国人。”少女伸手在肩头摸了摸：“她叫小宽，是一条白蛇的模样。”
　　荆国。
　　怪不得。

　　荆国领土在九州数一数二，只是诸多地区湿热难耐，蛇虫鼠蚁泛滥，又兼瘴气丛生，寻常人能居住的地方也并不多。
　　这样的地界，自然是盛产妖邪之物的……

　　段鸣鸾还未想完荆国妖邪，那边辛雪遮就开了口：“听闻天下妖异十斗，荆国独占八斗。”
　　昭离得意洋洋点头：“的确，我们荆国……”

　　昭离口中的“国”字还含在嘴边，几人头顶就响起三声钟鸣，随后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响起：“请诸师弟师妹沿路向前——”

　　段鸣鸾听闻有些术士会炼一种丹药，含在口中可使声音放大数倍而音色无损，唱戏的班子里，但凡有能耐的角儿，都要在身边常备几颗的。也不知道这少年含了多少丹药，声音才能传这么远？

　　“你走不走？”辛雪遮的话打断了段鸣鸾的遐思。
　　段鸣鸾低头暗忖片刻，还是跟上了前面俩人的脚步——反正待在这里也出不去，倒不如去问问前头有没有人晓得下山的路。

　　越往前走，脚下云雾越淡，待到那条路走尽，来到一座山峰下时，周围风景草木已经与山外无异了。
　　段鸣鸾抱着胳膊站在最后，百无聊赖地数着人头。

　　“三十六个。”辛雪遮说道。

　　“好数字。”段鸣鸾抬头望向峰顶：“我们家来的那些江湖骗徒常用三十六、七十二、百零八等数骗钱，没有不能得手的。”
　　“你怎么知道？”辛雪遮又问道。
　　“真能修道的不是站这里了吗？我既然真能修道，那我说谁是骗徒谁就是，他们都是，都是骗子。”段鸣鸾显然对方术之士厌恶至极，说到最后甚至翻了个白眼。

　　辛雪遮摇了摇头，一旁的昭离侧着头不知在跟小宽低声说些什么，时不时咯咯笑两声，在此处显得格外扎耳。

　　手持符节的少年自山峰脚下走出，双手在身前握住符节，十分诚恳地对着底下的三十六位新弟子拜了三拜。

　　三十六人回了三拜，一时间，山峰下静得吓人，除了少年的声音，似乎还能听到清风与白云流动的响动。
　　少年在上首一字一句说完一套迎新学，又讲过大小七十二条门规，这才收声，又拜三拜，然后慢慢退了下去。

　　众人的目光追着少年的背影而去，却见少年背影消失之处有一阵雾蒙蒙的烟气，伴着烟气，一位白衣女子飘然而至。

　　段鸣鸾觉得这白衣女子定然也是要来讲规矩的，大略扫了一眼，便要移开目光接着发呆，但只这大略一扫，她的目光就再也挪不开了。

　　那女子不光衣裳白，脸也白，露在外的手也白。那白不像是皮肤，倒像是一块玉，泛着莹润的光，竟还隐隐有些透明的意思……
　　她一张脸干净极了——也美，但干净似乎在她身上压过了一切气质，仿佛她只消在此地停留一瞬，这一处的任何污浊肮脏都能被漂成天地间最干净的东西……

　　段鸣鸾感觉到，短暂的愣怔之后，所有人都小小抽了口气——她也一样。
　　有那女子在此，她觉得自己抽的气都是清凉冷冽的。

　　女子对他们微微颔首：“我姓陆。”
　　随后伸出一指在空中一点，被点过之处就凭空浮现出三个白字：陆南山。

　　陆南山伸手一托，手上又慢慢浮现出一柄长剑。

　　她对那长剑很是恭敬，持剑的那只手，连带着那半边身体都像是在像长剑微微欠身以示尊重。
　　长剑在手，陆南山又开了口——

　　这一次，倒不是那些陈词滥调与条条框框，而更像是一位德高望重前辈对后生的殷切希望，就连段鸣鸾也听住了，半晌没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