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长生》三山九塔

2、簪袅侯

　　六月初七，亥时，簪袅侯府。
　　簪袅侯府今夜的亥时没个亥时样儿。

　　灯火如洪水一般气势汹汹地淹过侯府每一处地方，丫鬟仆妇们陀螺一样四处穿梭往来，早已顾不得声嗓大了、脚步重了那些往日规矩；
　　贵人主子们也不得闲，梳头试妆、净身熏香、熨衣服炸金子……各自有各自的忙，各自有各自的乱。

　　段鸣鸾却闲得很，她坐在窗边发呆，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捏着三枚金瓜子，一下下往桌上扔着玩。
　　“六小姐！六……咳咳……小姐！”丫鬟靖儿边跑边喊上了楼，鞋底打在木板楼梯上，发出咚咚闷响。

　　“干嘛？”段鸣鸾懒得回头，依旧对着窗外的夜空发呆。

　　明天是个大日子。
　　人人都想出风头、得好处的大日子。
　　但那风头却不是段鸣鸾想出的风头，好处也不是段鸣鸾想得的好处。

　　“八小姐……”靖儿捂着肚子皱眉喘了两声，显然是跑得太急，一口气岔了的缘故。

　　段鸣鸾缓缓转过身，一手拉过靖儿，一手在她背上锤了几下，慢条斯理道：“我没拘着你干活，让你出去帮其他各院干点事，好领几个赏钱。你倒好，找到那个穷鬼头上，啧……没眼光！”

　　靖儿缓过了一口气，弓着腰摆手道：“不是，不是，八小姐来了，拎着个盒子来找您，还笑嘻嘻的……咳咳，不知道憋了什么坏……坏水！”
　　段鸣鸾噗嗤一声笑：“我当是什么事，请她进来吧，什么坏水，我尝尝就知道。”

　　靖儿期期艾艾搓着手：“六小姐，要不……您就说在洗澡？上次您害她吃了大小姐那边炼出来那个什么丸，她傻笑了十来天止不住，心里准是还恨着您……”
　　“什么丸！人家那叫忘忧丹，用蝉儿尿炼的，金贵着呢！吃上一口是天赐的福气，别人想求还求不来呢！”段鸣鸾收了金瓜子，站起身拍了拍衣袖：“走呗，瞧瞧她又给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段鸣鹊一只脚踏进门槛，就见段鸣鸾坐在玫瑰椅上，手里捧着个茶杯对着她笑。
　　也不知是不是心中有鬼的缘故，段鸣鹊总觉得那笑意味深长，笑得她有些发毛。

　　“六姐。”段鸣鹊端出事先准备好的表情：“猜猜盒子里是什么？”
　　段鸣鸾放下茶杯，示意靖儿接过段鸣鹊手里的盒子，段鸣鹊却躲开靖儿的手，直接走上前，将盒子奉到了段鸣鸾面前。

　　段鸣鸾一咧嘴，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看得段鸣鹊心里打了个跳。
　　“盒子里的东西，当然……是八妹的一片心意啊。”段鸣鸾笑道。

　　段鸣鹊一愣，随后也哈哈笑出了声：“六姐真会说话，我若是能跟六姐学上点说话的本事……”
　　段鸣鸾大眼一眨，打断了那不甚高明的马屁：“你七姐会的比我多了去了，你跟她住了多少年，不也没学会吗？”

　　段鸣鹊一时语塞。

　　段家这一辈子女众多……事实上，自封侯以来，段家哪一辈子女都多，多到了户部都专门腾了一面柜出来，才够容纳段家老小册本的地步。

　　光自家这一门，就有排行六、七、八、九的四个姑娘同年出生。
　　都是同龄人，五岁上才被接回来的六姑娘不知为何格外机灵，馊主意鬼点子一套接一套。
　　不光没被强势跋扈的七姑娘欺负，还在十岁时搬出了三人同住的小院子，住进了一旁的独栋小楼。

　　光这一点，就让段鸣鹊嫉妒得发狂——

　　她自小就没了亲娘，爹的子女太多，于是随手将她塞给了一个有些脸面、甚至有个名头的娴姨娘教养。
　　娴姨娘是七姑娘段鸣凤的亲娘，虽说也让幼年丧母的八姑娘与自家女儿同吃同住，平日用度也看起来相仿，但其中亲疏远近却是明眼人都能看懂的。

　　一个名鹊，一个名凤，名就注定了孰高孰低，鹊永远跟在凤后头唯唯诺诺，比人家的丫鬟还像个丫鬟。

　　随着年龄渐长，段鸣凤对几个同年龄聪明漂亮的姊妹恨得牙痒痒，自己不敢直接作对，只好背地里指派段鸣鹊下黑手使绊子。
　　段鸣鹊虽有干坏事的心和胆，却没那个手段，在别处不得而知，在段鸣鸾这里就一次次铩羽而归，一个萝卜两头切，夹板气受了个没完没了。

　　“六姐瞧瞧这个。”段鸣鹊咽下心里泛上来的苦水，掀开了盒子盖。

　　盒子里头是一层乌黑的锦缎，上面卧着一颗莹白的药丸。
　　段鸣鸾气得想笑——同样的手段使了没有一千次也有八百次，她哪怕听听身边几个狗头军师的话，整点新鲜招数呢！

　　“这是什么？”段鸣鸾瞄了一眼，配合得很敷衍。
　　“六姐，你想想，明儿咱们得从早到晚忙活一天，又不敢吃饭喝水，难免肚饿心慌，只消现在吞一颗这丹药，明儿一整天就不觉饥饿，还能头脑清醒、健步如飞……”

　　“哦——”段鸣鸾有些夸张地点点头：“的确是好东西，的确是好东西。”

　　怕段鸣鸾不信，段鸣鹊又继续道：“这其实是爹给姨娘的好东西，七姐偷了几丸，我们都吃过了。我惦记你，多拿了一颗送来。这丹药要头一天吃才管用，你看，现在亥时半了——”
　　“谢谢，谢谢，我这就吃。”段鸣鸾十分痛快地捏起盒中丹药，就要往嘴边送。

　　送到一半，忽然一顿：“靖儿，倒些蜜水来，再端一盘子点心，要那个八珍酥，那个才压得下去药味！”
　　段鸣鹊赶忙摆手：“不必不必，这药不苦，可以直接吞的！”

　　段鸣鸾却慢慢压下了她的手，低声道：“你知道我前几天在望熹亭看到了什么？”
　　望熹亭是去往她们亲爹院子的必经之地。
　　段鸣鹊一愣，摇摇头。

　　“我前几日去那边摘花，你知道的，那边的蔷薇最好。才摘了几朵，篮子底都没铺满呢！我就听到了有人在低声说话，你猜那是谁？那人你熟悉极了！”话越说到后面，段鸣鸾的声音越低，段鸣鹊也不由得凑近了来听。

　　靖儿端上了点心与蜜水，段鸣鸾拈了一块：“你猜是谁？”
　　段鸣鹊心里猫抓一样好奇：“谁？我熟悉谁？七姐？姨娘？”

　　“可不是嘛！”段鸣鸾一拍大腿，咬下一块点心：“就是你姨娘！你猜你姨娘跟谁，在说什么呢？”
　　段鸣鹊茫然地摇摇头。

　　“过来，过来。”段鸣鸾对她勾勾手，二人隔着茶几，头几乎都要贴在一起。

　　“是一个男人……”段鸣鸾小声说道。
　　“男人！”段鸣鹊差点惊呼出声，又赶紧一把捂住了嘴。

　　“嗯。”段鸣鸾严肃地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点点头，然后递过一块点心给段鸣鹊：“边吃边说。”
　　段鸣鹊随便伸手接过，依旧满眼紧张地盯着段鸣鸾，段鸣鸾咬了口手里的点心，她也跟着咬了一口。

　　“你姨娘像是在哭，嘴里支支吾吾说什么话，我怎么都听不清，听不清啊……我就又悄悄走近了几步，你猜我看到什么了！”段鸣鸾声音由高到低，又在最低时突然拔高，吓得段鸣鹊打了个突，手里的点心也掉了。

　　点心不掉不要紧，一掉……
　　段鸣鹊看着滚落在地上的半块白，忽然惊叫出了声——那正是她刚刚带来的丹药！

　　“你，你给我吃——”
　　段鸣鹊捂住嘴，随后立马反应过来什么一样，伸手去抠嗓子眼。

　　“怎么了，怎么了？”段鸣鸾给靖儿使眼色，让她去拍段鸣鹊的背，嘴上一点不闲着：“你还没听我说完呢！”

　　一面是对吃下不明丹药的恐惧，另一面又是对八卦的好奇，段鸣鹊不大灵光的脑子一时间搅了浆糊，索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哭了起来。
　　“我跟你说啊。”段鸣鸾喝了口蜜水：“是你姨娘上午贪凉多吃了点冰酪，赶着去伺候爹，走得急，路上抽了筋，正巧碰上栾云大师，就顺手给你姨娘按了几个穴位，当下就治好啦！”

　　段鸣鹊干呕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

　　那栾云大师传说是个阉人，机缘巧合之下做了哪个仙门长老的私淑，活了一百来岁，老得像块化石，什么娴姨娘酸姨娘，苦姨娘辣姨娘，到他这里早就无嫌可避了。

　　段鸣鹊是哭着走的。
　　段鸣鸾荒腔走板地哼着不知道哪里听来的一段小曲：“靖儿，睡了，明儿还要早起呢！”

　　一沾上枕头，段鸣鸾很快就睡熟了。
　　靖儿却翻来覆去，怎么都合不上眼。

　　明日是太.祖老爷的寿诞，但这并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去明帝宫……

　　靖儿想起了明帝的传说。
　　传说明帝掌管天地万物，是神仙里的皇帝。

　　明帝宫每隔三年，就在六月初八对凡人开放一日，凡人前去参拜明帝，而那些归明帝管的神仙们也会在这一日显灵，来明帝宫收徒。
　　人人都想当神仙的弟子，能长生，能庇佑家族。
　　所以，明帝也不是每个凡人都能参拜的。
　　簪袅段氏也不过只摸到了明帝宫的门槛而已。

　　传说归传说，靖儿听了这么久的传说，就没听说过哪个凡人真的在明帝宫被神仙看上，带回仙宫当徒弟。

　　靖儿坐起身，在黑暗中抱着膝盖发呆。
　　六小姐睡熟了，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在黑暗中微微起伏。

　　就算真有神仙来收徒，大概也轮不到她们主仆俩吧。
　　靖儿这么想着，又轻轻躺平了身体。
　　这次她也很快就睡熟了。

　　元宵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