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有芷兮澧有兰》独孤长影

9、宫宴

　　高床软枕，夜来幽梦。

　　慕琰迷迷蒙蒙之际，忽觉身在瑶池之畔，一白衣薄纱女子正在池畔翩翩而舞，像一只白蝶飞入他的眼底，停在心尖。

　　雾气迷蒙，他努力想看清面前之人，却见她面覆白纱，她所跳之舞自己前所未见，既不是他在倚醉楼惯常看过的敦煌舞，也不是冯缈常舞的柔舞健舞柘枝舞，却以另一种轻柔之姿旋着步子，在无声中透着一股欢快。

　　她身子折出一道流畅的曲线，双手微抬似是抱着什么虚无之物，一舞毕，女子侧头转向慕琰，面纱忽地滑落，慕琰这才看清眼前之人眉心一朵淡淡蝶形花钿，蛾眉未扫如烟柳，明眸中皆是熠熠星光，小巧的粉雕玉琢的玉鼻下，便是她鲜妍欲滴的娇唇。

　　慕琰不禁脱口道：“程沅……”

　　他被眼前之人所惑，想追逐她而去，却强自按捺住内心的焦躁，将双脚死死定在了原地。

　　不知怎的，他心下一急，竟睁开了双眼，看着眼前纱帐因夜风轻轻飘摇，他忽地想起今日在卦摊前随手抽出的一支签文，短短的五个字似烙印烙在心头——“楚王梦神女”。

　　他自小谨慎自持、寡欲清心，没想到现下却因一支莫名其妙的签文而心襟摇荡，不禁心中暗恼。

　　慕琰心下烦躁，披衣起身推窗看到中天之上月明星稀，他隔着重重院墙不自觉看向了芷兰苑方向，她现下想必睡得很沉。思及此，又不觉烦躁了几分，他回身给自己斟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云光殿内笙歌曼舞，酒过三巡，舞姬们悉数退下。

　　帝后位于上首，太子、皇长孙位于右侧席中，平康王慕瑜、弘宁王慕琰位于左侧席中。今日家宴，未免拘束，皇帝免了不少礼仪。

　　慕霆风和姜雪妍对视一眼，看了看下首的慕琰，“琰儿年纪也不小了，正妃之位还一直悬空未有人选，不如等过几日将他和承嗣的一并定下。”

　　慕嗣承闻言，忙谦虚地表示：“皇爷爷，等三皇叔定下正妃，承嗣再做考虑也不迟。”

　　平康王正大快朵颐，放下玉著忍不住调笑道：“到时候好姑娘都先被你三皇叔挑走了，你可别后悔。”

　　慕琰起身一拱手，“儿臣多谢父皇母后美意，儿臣虽还未立正妃，但府中已有两位侧妃和一名侍妾，至于这正妃儿臣还不急。”

　　姜雪妍叹气道：“听说你府中侧妃还有几月便要生产，都是快当父亲的人了，整日里还不收心。”她转向慕承嗣，“和承嗣小时候经常一块儿玩耍的程家二姑娘马上就要随父进京了，本宫以前也见过那孩子，甚是乖巧可人，和承嗣甚是相配。”

　　慕珏顺势道：“满朝文武大臣府上的这些贵女们，承嗣一个也看不上眼，倒一直对他这个小时候的竹马念念不忘。”

　　慕霆风捋了捋花白的长须，笑道：“承嗣整日闭门苦读诗书经义，太子在他这个年纪早就立妃了，若承嗣对储妃没有什么意见，到时候就这样定了。”

　　“久未见面，也不知沅芷她心下如何？”慕承嗣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像是被一阵风正正裹挟进了慕琰耳中。

　　笙歌再起，上首的帝后仿佛未闻慕承嗣所言，专心看起了歌舞。慕琰若无其事举起白玉酒盏，却见对面的慕承嗣难为情地在低头饮酒。

　　他正在思忖之际，旁边的平康王扯了扯他的衣袖，满脸通红一身酒气的模样，平康王对他附耳道：“老三啊，你可当真艳福不浅，本王府里的那些妃子们天天在府里争风吃醋闹了鸡犬不宁，倒是你府中一团和和气气，本王还听说你自回京后还经常去那倚醉楼，你还是那冯缈娘的坐上宾，想你二皇兄我去了几次都未得那冯缈娘一顾，下次你再去倚醉楼可一定要约上你二皇兄啊。”

　　慕琰笑称一定。心下却不由浮现出另一个念头，程沅会不会是他这个看起来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傻二哥派来的？

　　趁着慕瑜借着酒意絮絮叨叨之际，慕琰不经意一问：“刚才承嗣口中的沅芷不知又是程家哪位姑娘？”

　　慕瑜一愣，过了半晌强忍着笑才没笑出声，“老三，难怪你不知。”他揽住慕琰肩头，小声道：“这程沅芷正是承嗣心心念念的程絮沅，以前我听承嗣提起，这程家当年全家北上驻守兰州途中，这程家女忽染了恶疾药石无着，后来路上遇一游方算命老先生，说什么程家排的这个‘絮’字辈，这武将之家带‘絮’字能消兵戈罪业，如絮飘散。女子却是不宜，反正就是说了些什么兰因絮果命途多舛好物易碎这类没有着落的话，那游方术士最后没头没脑地留下一句什么诗便走了，后面这程家女便因此改了名，病也渐渐有了起色。我看那术士也是四处招摇撞骗混口饭吃歪打正着罢。”说完，叹了口气，“当年程家女来信和承嗣说了此事，三皇弟你那时正好出发去往肃州，难怪不知。”

　　慕琰一脸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多谢二皇兄告知。”心下不禁喃喃，“程絮沅……程沅芷……”他忽地脑中浮现出那日庙会中程沅的笑靥，顿觉酒意上头脑中隐隐作痛，便将视线投向了殿中的乐手和舞者。

　　月近中天，酒宴已近尾声，看慕霆风一示意，林公公一挥手便让舞乐们尽数退下。

　　慕霆风轻咳一声，宴上瞬间安静下来，大家肃穆而坐，慕瑜忙将口中滚烫的羊炙一口咽了下去。

　　“朕昨日收到梵竺国信使国书，梵竺国国主要进献一颗佛骨舍利为朕庆祝千秋，为表郑重，朕想派个皇子亲自迎回舍利，不知你们谁人愿意前往？”

　　慕霆风话音刚落，慕承嗣便从席间而出步至殿前，躬身礼毕请缨道：“皇爷爷，孙儿愿意前往。”

　　慕霆风还未答话，平康王忙在紫色袍带上擦了擦手，也上前道：“父皇，儿臣不才也愿前往。”

　　慕霆风没忍住道：“瑜儿，就你？”

　　身侧的姜雪妍轻轻扯了扯慕霆风的袖角，他才忍住没说下去，他明白这是平康王一片好意，虽然平日里他这二皇子也确实愚钝了些。

　　慕瑜抬首诚恳道：“儿臣平日里虽然逍遥闲散了些，但听闻护国大将军不日即将回京，父皇若是不放心，不如派镇北将军与儿臣同往。”他口中所言镇北将军便是护国大将军长子程絮英。

　　慕琰一袭月白锦袍，此刻也出席与另两人同立与殿前，与慕瑜已过而立、慕承嗣身上的少年稚气不同，尽管回京以来他以风流倜傥闻名于上京，但此刻却隐有成熟稳重之气。

　　他礼毕立身道：“东宫事关国本，承嗣贵为皇长孙此行不宜前往，至于二皇兄他久居京中，不曾行过远路，恳请父皇此次便派儿臣前去，儿臣定不辱使命。”

　　慕霆风点头道：“朕知你等孝心，这事就让老三去吧，就这么定了。”他看了看姜雪妍，“朕觉得有些乏了，皇后，你就再陪陪几个孩子，朕先去歇息了。”

　　在一片“恭送圣驾”声中，慕霆风先行摆驾而去。

　　又坐了约莫一刻钟，姜雪妍看了看下首，微微打了个哈欠，道：“孩子们你们也累了，就先退下早些歇息去吧。”

　　众人行礼陆续离开，这时姜后轻唤了一声“琰儿”。

　　慕琰顿步回身，“不知母后还有何事？”

　　姜后下到阶前来到慕琰跟前，眼中带着无限爱怜，柔声道：“你看你，怎么比之前才回京时在宴上见你还清减了些。”

　　面对姜后的殷殷目光，慕琰的话语中并未增添几分热络，“母后勿须忧心，儿臣在京中一切安好。”

　　姜后幽幽叹了一口气，徐徐道：“琰儿，你五岁时便离开母后身边前往北虞为质，好不容易回来了又在北疆这么多年，上次家宴也是匆匆别过，我们母子二人从没机会好好面对面说上几句话。”

　　慕琰不知为何脸上却带上了几分笑意，他语带调侃，“母后今日单独留下儿臣，难道就不怕别人误以为我们母子二人私下谋划什么大事吗？”

　　姜后莞尔一笑，“你们兄弟几人身上都流着姜氏血脉，母后皆是一视同仁，况且太子仁孝，这么多年从无错处，皇长孙也敏而好学，平康王虽然看着荒唐了一点儿，但也从未听说在宫外做什么欺男霸女的恶事，你们兄弟三人相处也甚是和睦，陛下和本宫都甚是欣慰，何来私下谋划这等无稽之事。”说完，正伸手想要抚抚慕琰的脸，没想到慕琰却轻轻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

　　看着慕琰如此疏离，她心下知晓这十余年来的隔阂不是那么容易能轻易抹去的，只得温言道：“琰儿，你既接下了迎回佛骨舍利的事，过两日你父皇自会下旨让你前往，只是这一路千万小心，万事莫要逞强。”

　　慕琰淡淡应道：“母后放心，我会好好做好父皇和皇兄手中称手的兵器，定然不教你们失望。”说完，便拱手一揖出了云光殿，只留下姜后久久独立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