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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6、美女妖且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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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术比赛声势浩大,析木山密密匝匝挤满了人,眼前一张张兴奋紧张的面孔,耳边全是鼓噪欢呼之声,希音拍手笑道,“香术大赛,原来这般热闹有趣!”
析木山沿途三步一亭,五步一阁,铺以帷幔装饰,便是现成的竞技场所。第一日香艺初赛,各国选手分组进行香识比拼。首轮由考官们当众混和香料,让选手辨别出香品的名称和份量。第二轮辨香,由选手们自由发挥。他们取出自己携带参赛的香料,互相品鉴竞技。选手们为求战胜对方,准备的香料往往稀奇古怪,见识广博者方能胜出。两轮均获胜者,便能参加复赛。
香艺复赛的规则要求,竞技者点燃各自香品,线香、盘香、隔火或篆香手法不限,袅袅香烟飘荡的同时,竞赛者需吟诗词相和。考官们按照香品的气味,美感,持久力、复杂度和诗词的境界高低进行评判。香御比赛则更加简单热闹,考场规定竞技者时间,以香品为利器,比武决定胜负。蜿蜒山路上,各个比武台前拥满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纷纷起哄叫好,人声鼎沸。
除了竞技楼阁,路边还安置了许多歌舞馆榭,杂耍看台,还有沙人角斗取乐的竞技场。官府重金聘请魏紫堂表演献艺,戏台就搭在山顶的跑马场中。区曦和希音一路登山,人群从背后不断涌上来,推着他们前行。区曦暗想,“这些看客中,冲着魏蒹葭来的不在少数。”他不喜与人摩肩擦踵,让到旁边一棵老松下,避开人潮。希音兀自兴奋地左顾右盼,忽然想起什么,“先生,我才刚听大家议论,这次比赛很不吉利呢!”
区曦知道徒弟多嘴多舌,也不追问,希音按捺不住,压低声音续道,“今日卯时,忽然地动山摇,山上的器具旗杆哗啦啦倒了一片,预备好的香炉香品也洒了满地,还有,南国皇帝原本说好主持大典,今晨忽然生病不来了,黑国皇子又迟迟不到,三昧堂的宦侍讲,幸好大典延迟两个时辰举行,否则香品都来不及备好,今日比赛怕要取消呢!”问区曦道,“先生,人说地动是上天示警,莫非南国有灾祸降临?”区曦摇头,“这话不该问我。”希音奇道,“那该问谁?”区曦举手指天,“自然是老天爷!”希音遭先生揶揄,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便真有灾祸,也是南国的事儿,却与我们无关。”
两人等了片刻,人流不见减少,反而越聚越多,主仆正在发愁挤不进去,忽听有人高声感叹,“香香道士离世,三匀香不传久矣!”发声者是个锦袍少年,他负手站立,意气风发,簇拥他身边的数名仆役,正提着鞭子驱赶人群,“我家都三郎出行,闪开道来!”
都三郎便是大米商梁赫的儿子梁瑜了。大米商梁赫与朝中官员颇有来往,今年又给儿子娶了个官家娘子回府,梁瑜趾高气扬,同时报了文武两项比试,盼望着今日一战夺魁。他撞见区曦,闻到他衣衫的香气,忍不住出言品评。区曦今日未着公服,便是官家打扮,他品级太低,估计都三郎也不会放在眼中。
区曦打量都三郎装扮,却是心下摇头,“按照北国礼制,平民不可服锦,南朝礼崩乐坏,国人胡乱穿衣,也就见怪不怪了。”说南朝礼崩乐坏,是有缘故的。建国初年,南国皇帝不重礼法,初始还不觉得,后来发现,南人婚嫁庆典时胡乱穿衣,有人沿袭早先天国礼服,有人借用云国黑国的舆服制度,酒筵上姹紫嫣红,杂乱得不成体统。张思新这才幡然醒悟,重新设置礼部,恢复礼法制度。只是万事荒废容易重整难,起头坏了,矫枉也就变得艰难了。云国北国常以礼法诟病南朝,称其“国不国家不家”,所以区曦有此一说。
梁瑜初赛获胜,正踌躇满志,对着区曦品头论足,甚为得意,“尊驾三匀香用料不全,附庸风雅,难免贻笑大方。”希音怒道,“说什么呢?”梁家跟班喝道,“我家三郎是香术高手,都梁大师的高徒,才刚大获全胜,正等着问鼎状元郎呢!你们好生听三郎教诲!”希音呸道,“还刚开赛就吹上了,也不害臊!”仆役大怒,捋袖上来欲打,区曦伸臂拦住,“倒要请教都三郎!”
梁瑜眼神骄傲,“香香道士的富贵娴雅,岂是人人学得到的?”慢条斯理整了整袍衫,又清了清嗓子,“香品贵在平衡,尊驾香方里头,少了郁金辅料,香味便不齐全,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区曦眼神亮了一亮,“郎君识香本领,果然不差。”梁瑜颇为自得,“君臣佐辅,相得益彰,各有妙处。”打量区曦倒还谦恭受教,又提点道,“三匀香方早已失传,我花重金觅得北雪先生手本,所以窥得其中奥妙!”
区曦面上闪过一丝讶异,“北雪先生的手本,不知写些什么?我倒头次听说。”梁瑜嘴角上扬,鄙夷一笑,“北雪先生的墨宝香方,学香者哪个不知?阁下既非此道中人,难怪衣香不正,既如此,我也就不必多费唇舌了。”说罢扬长而去。
区曦遭梁瑜奚落,愣了片刻,“什么墨宝香方?”希音怒道,“这人懂什么?怎么说话的?”区曦慢慢回神过来,笑一笑,“我久居世外,孤陋寡闻,竟不知南朝高手能人云集!”暗忖,“我且隐藏香气,免得又给人评头论足。”跟在梁瑜一行后面,涌入人潮之中。一路向上蜿蜒,走得汗水淋漓,终于到达山顶听香轩。一个立在门口迎接的官员施礼招呼,“区兄缘何姗姗来迟?郿大师已经到了!”区曦微笑致意,步入轩中。
听香轩亭台旷阔,依照山势原本地形修筑,下面正对着跑马场,推窗即景,香艺决赛、戏班表演尽在眼底,是观看比赛的绝佳场所。轩内可容纳百人,布置也精致雅洁。区曦入门时,轩中整整齐齐坐了十数人,多是本次大赛的评委,香界中的高手能人。当中一个绿衫少女背对着门跪坐,正在进行香艺表演。
少女身前一张剔红漆几,上面摆放着细长条形的铜制打篆香盒,数十条青烟透过盖孔袅袅升腾。少女左手执把折扇徐徐扇动,缕缕青烟随着扇风摇曳,竟转成不同方向。区曦知道少女表演的是点香术——香盒里混和多重香料,因为产生云烟轻重不同,所以扇风中的走向便大相径庭。少女右手握着一根竹簪,手腕轻抬,以竹簪拨弄各缕青烟,或点或挑或拖或切,青烟渐渐勾勒出一头牛的形状。区曦琢磨少女的画风运笔,颇似临摹古画《五牛图》。
少女以竹簪为笔,以青烟为墨,在天地虚空里挥毫,如此点香作画,乃文人雅士惯常的趣事,然而,这位少女的表演,却着实让区曦惊叹,“南朝之中,果然有能人异士!”香画表演选择香品甚为考究,草木香料含糖份少,烟气轻浮便于作画,所以点画多用沉檀丁香甘松,眼前这幅五牛图,表演者居然选择烟气沉重的晶体苏荷零陵作为君香,香气甜美别具一格,更神奇的是,《五牛图》画面上五头牛各具特色,掌控数十种香烟的走向、浓淡、粗细等等,需要表演者研透香品的脾性表象,临场挥毫又必须运筹帷幄,控制住整个场面,一笔一笔作画,更要保持住画面的持久力,这个少女敢当众表演如此纷繁复杂的图画,其选材用料的大胆,对自身技艺的把握,可见一斑。尤为难得的是,少女的烟画栩栩如生,颇具原图神韵,如此种种,区曦不禁对这位少女刮目相看。
他心中惊叹,下意识上前几步,想凑近观瞻。他的脚步很轻,却没料到,正聚精会神作画的少女忽然停下手上动作,转过头来,目光径直投向区曦。这瞬间,区曦看清少女模样,不由呆了一下,心下惋惜,“天妒英才,真是可惜了。”作画少女身形瘦弱,容颜平庸,除了稚嫩美好的青春年华外,姿色实在乏善可陈。少女大概早习惯了旁人的失望目光,却不在意,一双眼睛满是讶异,在区曦身上转了两圈。
席上众人正自屏息赏艺,少女蓦然转头,众人的视线也齐刷刷聚集在区曦身上。区曦歉意一笑,退到旁边就坐,少女回神过来,也笑了一笑,转头继续作画。她动作娴熟,很快绘画完毕,敛裾施了个礼。众人望向空中香烟拢聚的五牛图案,默了片刻,轰雷般齐声叫好。少女抿嘴一笑,神色颇为从容。轩正中坐着的一个老头哈哈大笑,“蒟蒻,再过得两年,老郿我吃饭的家伙也要被你抢了去!”这老头六十来岁,体态肥胖,满面油光,正是郿蕙大师。
“郿大师说笑了!”少女低声嗔怪一句,靠在郿大师左首坐了下来。区曦知道两国名士云集此地,座次的排布很有讲究,绿衣少女既能高位端坐,自非寻常人物。他脑中搜索,立刻想起一人,“南国白将军府千金,传言鼻息通神,无论世间事物,均瞒不过她的鼻子,莫非就是此女?”
然而,这少女简装素服,乍看似官家婢女,委实不像高门大户的闺阁千金。区曦知道南国平民瞳仁淡绿,贵族的眼珠却呈深碧色,眼珠颜色越绿,身份就越是高贵,他仔细端详女子双眸,果然深碧如海。想来此女就是白将军千金白灼华了,区曦想起她哥哥白韶华容颜俊美,这个妹妹若论样貌,真是落了他哥哥一大截。他这边感慨,那边绿衣女子也留意到他的目光,眼神迎了上来,落落大方,向他颔首示意。
席间众人,品评少女香艺一番,又推举一名男子上场表演茶艺,他以金盏香花冲泡铁观音,分给宾客们品鉴。区曦得空,被同僚领着拜见上司。郿大师也没在意,简单寒暄了两句,挥手他末席落座。众人哄闹之间,忽然有人开口,“金蝉大师,听说黑国近日发生数起凶杀案,不知什么缘故?”
黑国金蝉大师,是黑国数一数二的香术高手,特为安排就坐郿大师右首,区曦望去,金蝉大师枯瘦如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与寻常老人相貌并无区别。发问者名叫榆皮,如今在三昧堂当差。这个凶杀话题,正是香界目前最大的新闻。一月前,黑国的桐叶和溪春先生,先后在家中遇害,两人死时面色安详,仿佛登临极乐,现场又苦寻不到凶器,遍查不出死因。
桐叶和溪春皆香术名宿,两人被害身陨,损及黑国香界声誉,金蝉面色尴尬,却不好不答,“郎中吴问负责此事,案情尚未查明。”吴问是黑国刑部郎中,因断了几个大案,声名远播,目前正主办这两起凶杀案。
金蝉神色,分明不愿多提,丘际大师察言观色,岔开话题,“今日大赛,不知谁能夺魁?”谈论这个,场面登时热闹起来,众说纷纭,区曦并无兴趣,溜了出来,在赛区信步闲逛,眼见比赛如火如荼,那位都三郎果然厉害,文武比试都跻身复赛行列。
区曦用完中膳,下午复赛开始,角逐也愈加激烈。区曦转了几圈,眼见无甚特别,便走走停停,四处闲逛。正行走间,听见有人唤道,“区先生留步!”区曦回头,见招呼他的正是堂中做香画的绿衣女子,她的身后,还尾随一个金发沙婢。
区曦笑道,“可是白娘子么?”少女点头,“小女白灼华。” 她果然就是白灼华!区曦远居桃源,也听闻过她的神奇,不由好奇心起,赞道,“白娘子今日点香,令我大开眼界!”绿衣女子抿嘴一笑,“区先生见笑了!”她一双眼睛亮闪闪颇为灵动,“区先生莫要夸我,先生才是手段高明呢!”区曦眼神闪过一丝惊讶,“娘子说什么?”
白灼华闻言笑了起来,眼神有些掩饰不住的得意。区曦心道,“这少女姿色平庸,笑容却真是好看,她一笑,整个面孔仿佛都亮了起来。”听白灼华言道,“区先生的隐香之法,小女子倒是头次见识。”区曦一震,登时明白了少女话意。想来他隐藏身上香气,白灼华闻不到他的衣香,所以发现了他的与众不同。区曦原想躲藏香气图个清净,没料又被人抓了出来说事儿,自己也觉得好笑,“隐蔽香气,雕虫小技耳。”
他满脸不以为然,白灼华只当他谦逊,忍不住解释,“若隐藏的干干净净,倒也不算本事,先生单单隐藏体香,却保留了碧海云天的脂粉香,燕子巷的清茶香,万年寺的烟火香,这样收发自如的本事,放眼天下,怕也没几个人做得到!”
区曦心中狠狠一紧,他清晨从碧海云天出来,确实去燕子巷饮了峡州碧涧茶,又前往万年寺烧香许愿,却不料诸般细微气息,竟然会被白灼华一一道破,分毫不差。如此说来,自己行踪岂非尽在这小娘子眼底?这般神奇,区曦委实难以置信,暗暗惊心,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
说话间,希音急奔过来,神色紧张,“先生!前头出事了!”叉着手一边喘气一边忙不迭报信,“香御比赛中有位女子好生厉害,活生生剜了对手眼睛!先生快去看!”
香术比赛本是雅事,竞技规则虽说生死由命,但选手往往点到为止,挖眼这般残酷的手法,闻所未闻,区曦和白灼华均觉震惊,两人随着希音前往,希音边走边比划,“这女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对手乖乖就挖了眼珠子给她!已经剜了三人呢!”指着台上,“就是这个女子!”
一股邪魅的香气飘过,区曦微微蹙眉,定睛望去,台上立着一个紫衣少女,姿容绝美,气定神闲,少女双眼若星,说不出地摄人魂魄,腰肢袅袅,恰如一朵摇摆的莲花。败退的男子捂着面孔痛呼,一脸的鲜血淋漓,这两人反差太大,衬托出一片窒息诡异的气氛。
郿大师也闻讯赶来,问身畔人道,“这个女子什么来历?”旁人查簿子回答,“她打黑国来,并未登记师承,只自称安安。”郿大师听说此女来自黑国,目光向金蝉大师探询。金蝉咳嗽一声,神情有些怪异。郿大师追问,“金兄认得此女么?”金蝉连忙摆手,“安安么,不曾听说。”
安安?区曦闻言,心头却猛地一跳,这个少女,竟然叫做安安!区曦仔细凝望,少女静好端立,衣衫翻飞,仿佛凌波仙子踏浪而来。区曦掐了自己虎口,自嘲一笑,他和小迭苦中作乐时,偶尔小迭也这样唤他,小迭笑话他名字里有个安字,偏偏他们所处的国家,极不安稳。
安安这名字深藏心底太久,久得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今日却被这不相干的少女勾出回忆。哎,大概所有关于她的记忆,都蛰伏在他的意识中,从未离去。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所以,无论他走到哪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任是春花冬雪,雷霆雨电,总会触景生情,纠缠出他心底的思念。瞬间,耳边厮杀号角声响起,区曦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不堪回首的岁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