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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5、此身非我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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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明珠从木都南朝驿馆走出时,胸口烦闷欲呕。贴身随从阿史慌忙跟上,“郎君去往哪里?”阿史伺候明珠多年,与主子最为亲近,明珠在他面前也无所顾忌,瞪他一眼骂道,“混帐东西,我做什么,你也敢管?”阿史知道主子心头憋闷,陪笑道,“辰时郎君就当动身,若这会儿出门,小的担心误了大赛时辰。主上好不容易放了郎君出来,倘若……”
阿史提及羞辱旧事,明珠越发有气,扬手想甩他一记耳光,胳膊停在空中,终于强行忍住。见明珠面孔如披雪霜,一幅要发作的模样,阿史心下也有些着慌,忙跪倒讨饶,“奴婢该死!郎君心中委屈,只管打骂小的,就算打死,小的也无半句怨言,然香术大赛关乎国体,郎君万须谨慎!”明珠有些后悔,收了手道,“时辰尚早,我出去走走,等会就回来。”走了两步,扭头又道,“不许跟着!”
南国著名的洏河,萦绕着木都城墙,夹岸满种梅花,香气扑鼻。明珠来到街上,也不知该去往哪里,只沿着河岸花(-)径踱步,触目娇艳芬芳,却驱散不了他心头的狂躁……
那晚父皇赐杖,身后的君恩板子巍巍若山,父皇妖妇的调笑戏谑不断钻入耳中,明珠气怒交加,又觉失望透顶,他拼死咬住下唇,与雷霆雨露抗争。虽然疼得浑身发抖,他却不敢呻吟出声,更不能服软讨饶,他已经颜面尽失,若连最后这点尊严都维持不住,他如何对得起自己,对的起朝中被打被杀的忠臣?
然而,没有数目的刑杖总也盼不到尽头,明珠记起从前军中受刑,三十棍五十棍总还有个期盼,这期盼原来也是种恩典。如今,在母后的德泽宫受刑,父皇的天威却那么深沉莫测,他的恐惧伴随着他的苦痛,成倍地翻腾上去。明珠狠狠攀住凳角,忽然发现,他受杖的刑床,正摆在高大的殿柱之间。这地方,曾经是儿时的乐土,恍惚之间,明珠似乎看到母亲满面含笑,立在柱边凝望自己。
明珠心中狠狠一痛,他连忙低下头去,掩饰自己眼底的软弱情绪。母亲正在天上看着自己呢,他不能这般怯弱不济。明珠咬破口唇,使出全身解数,撑着一口气保持清醒,他怕自己昏昏沉沉会忍不住呻吟呼痛,被妖妇听见后耻笑。因为不敢晕去,一下又一下的苦捱便愈加艰难。他张大眼睛,眼前浮现疾风冲塞沙砾飘扬的万里边疆,浴血奋战投躯报主的英勇将士,他死死握紧拳头,自己一身壮士骨肉,宁愿弃于沙场锋刃之间,纵与同袍们共赴国难也慷慨痛快,百倍胜过窝窝囊囊受这零敲碎打的羞辱折磨。
太子殿下虽然拼了一身的浩然正气,奈何黑国的龙子皇孙也不过肉体凡胎,终经不起刑杖的反复捶楚,臀腿处渐渐皮开肉绽,每一下的板子都撕扯着血肉,越发痛不可当,明珠竭尽全力忍住呼喊,意识却渐渐地迷糊不清。昏昏沉沉间,听到杖数已过七十,明珠一颗心不住下坠,料想今日若不讨饶,父亲定要将自己活活杖毙。自己怕要葬身此地了!他的心智松动,撑在胸膛的一口气泄了,两眼一黑,当即晕厥了过去。
待明珠醒来,已被关押在废弃的达生宫中。他趴在榻上动弹不得,时昏时醒,众人纷纷前来探望,苦苦劝他认错,他只咬牙不语。父亲忙着修葺新宫,也不曾前来探望。因为明珠不肯认错,所以一直得不到自由,只躺在废宫里苦苦度日。父子两人耗了半月,黑国的纳妃盛典终于来临,明珠缘于杖伤拘押的缘故,倒名正言顺地缺了趟席。
南国使臣来朝恭贺大典,谒见无尘时提出,南国香术大赛即将举行,张思新邀黑国青宫前往主持。南黑两国多年交好,又是联姻亲家,南国皇帝的请求,无尘自然同意,他正好藉着这个冠冕由头拾级而下,派人训斥明珠一顿,将他放了出来。
明珠伤势甚重,又耽搁些时日,方能起身出发。他心中明白,南国皇帝召见,多半是皇后娘娘或者漪公主的主意,想见这位夫婿。岳父大人帮忙解脱囹圄,本该衔感涕零,奈何他心中愤懑,对这场婚约,更是殊无兴趣,一路磨磨蹭蹭,赶到木都天色已晚,不及参拜南皇,只等今日大赛谒见。旅途之中,他想着父皇和妖妇亲昵模样,想着梓衿鬼魅般的身手,想着黑国田宅毁损,百姓哀愁,戍边将士又是何等艰难,禁不住痛恨惆怅,沿途的青山绿水,也载不动太子殿下心中这许多的哀愁。
明珠随意走着,不知行了多久,忽然脚下猛烈晃动,仿佛天崩地裂般,明珠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摔在地上。难道天灾降临?他心头一惊,抬头望去,除了漫天花瓣纷飞,委实看不出什么异样,莫非是自己的错觉?明珠迷茫间四下张望,清澈河面上有东西闪闪发亮,他定睛一看,河面漂浮着一头金发。“有沙人落水?”
近年来,黑国仿效南国豢养沙奴。沙人卑贱命如草芥,遭黑人任意凌(-)辱。明珠性格明亮,对诸般虐杀凌(-)辱沙奴,甚为不齿。如今眼见溺水沙人将沉,明珠无暇细想,纵身跳入河中。黑国乃地下之国,并无江海湖泊,明珠也不会凫水,凭借内力屏息,奋力游到溺水者身边,拉扯他的胳膊。手刚碰到沙人肌肤,轰隆一道雷电劈过,明珠剧痛之下,身体仿佛被血淋淋地撕成两半,大口的水潮涌般冲入肺腑,混混沌沌间,他身体慢慢下坠,眼前飘动的金色发丝,如同妖冶的水草,向着他曼妙起舞。
他看到一张雪白的脸,一双紧闭的眼睛。明珠心中一惊,原来是个沙国少女,她动也不动,已经溺水身亡了么?明珠积攒起力气,再一次伸臂,拉扯沙女的身体。又是一道闪电划过,他全身仿被炸开,五脏六腑都挪了位置,明珠听到自己凄厉惨叫,眼见红色血水慢慢升腾起来,模糊了沙人的脸。
见鬼!明珠在刺心切骨的疼痛中,神智渐渐迷糊,忽然想到小时听说,儿女不孝,会遭天谴雷劈,难道上天也赐下征兆,让那妖妇做自己的母后?自己是要死了么?他不甘地睁大眼睛,手脚扑腾,忽然一个浪头打来,将他拍出老远。明珠脑袋终于透出水面,他呼吸一口空气,甘香清新,原来自己还活着!明珠心头一阵欣喜,抬眼望去,不远处就是岸边,他顾不上周身疼痛,踢着水向陆地游去。
奋勇游了几步,明珠记起水中的沙女,心头便有些犹豫。他对自己说,那人在水中全无反应,应该已经咽气,而且她身上既带雷电,或许是渺国人施加咒语的祭品,自己拉她两下,被闪电震得魂飞魄散,不想再捱第三下。还有,自己周身皆痛,实在没力气救人,能够自保,已是奇迹,素昧平生,何必白白搭上一条命去?
然而,他却心有不甘。明珠性格倔犟,遇到艰难险阻,往往不肯服输,反倒越战越勇。虽然脑中纷杂,他还是咬牙调头,猛吸口气,潜入水中,再次向沙人游了过去。他并不知道,未来漫长的岁月里,他也是这般劈开波浪,拼死靠近她,不管风刀霜剑。
明珠仔细分辨方向,终于寻到沙人身影。念及闪电撕身的痛楚,明珠心中恐惧颤栗,仍旧拼全力抱住了她。头顶果然一个惊雷炸开,明珠死死攥紧沙人肩头,不肯松手,他这样用力,指甲深陷对方肉中,沙人低低呻吟,身体微微一颤。她还没死?明珠心头狂喜,拖着她向岸上游去。
明珠筋疲力尽,终于将沙人拖上河岸。他的肩背劈出血口,鲜血淋漓,此刻却也顾不上,只深深喘两口气,手足并用,爬到沙女身边,查看她的生死。所幸,她的脉搏还在跳动!沙女衣裙凌乱,裸露的颈部、手臂肌肤皆光洁如玉,因被河水沁润,闪动着如梦如幻的光彩。明珠愣了片刻,伸掌按压她的胸腹。不知过了多久,明珠累得满头大汗手臂酸软,沙女终于张开眼睛,明珠喜道,“你醒了!”
沙女眼神迷惘,迟疑片刻,看清一个伟岸少年压在自己身上,女子双颊刷地涨红,眼中闪过惊怒,劈手一掌打下。明珠慌忙格挡,奈何猝不胜防,且他折腾许久全身脱力,竟被她一巴掌打翻在地。一个女子,力气竟这么大!明珠耳边嗡嗡作响,舌根腥咸气味翻滚,哇的吐出一口血水。沙女翻身跳起,又羞又怒,冲上来,又狠狠踹了他一脚。
明珠周身疼痛,精疲力竭,好不容易救活了她,没料竟是这等回报。如此蛮横不讲理的沙人,平生头次见到!明珠全身衫袍浸饱了水,早春寒风凛冽,直冻得瑟瑟发抖,更兼周身带伤,半边脸火辣辣地疼痛,肋下又捱了一脚,他又气又恨,暗骂,“沙人轻贱,活该被打杀!”撑个架子护住自己,“不识好歹的沙人!你敢再动手,我就不客气了!”
溺水女闻言一愣,惊问,“我是……沙人?”明珠心道,“她莫非被水呛得糊涂呢?”爬起身来,怒道,“若不看你落水,又是个女娘,定要好好教训你!”不再理她,调头便走。溺水者喝道,“站住!”片刻又道,“是你把我弄上岸的?……”声音已经转而柔和。明珠扭过头,哼道,“是我多管闲事!”溺水女眼睛忽闪了一下,目光在他身上移动,凝定他衣衫灼烧痕迹,双颊慢慢晕红,低声叹道,“不怕雷电劈么?真是个傻瓜!”
她的声音很轻,似乎嘲笑少年自作多情,明珠怔了一怔,一时不知该掉头离开,还是查问下她的处境状况,正踌躇间,女子掏出一个小瓶,轻声唤他,“你过来,我替你敷药!”明珠周身疼若刀割,不知为何,却不愿在这女子面前示弱,摆手笑道,“擦破点皮,敷什么药?我又不是娘行!”又问,“你为何要投河自尽?”
沙女抬起头来望他,忽然抿嘴一笑。明珠只觉眼前一花,少女桃花般笑容掠过,引得他浑身一个哆嗦,想去将那笑容抓住了。少女刹那闪过的芳华,清晰地在他面前绽放,电光火石,稍纵即逝,一如他难以企及的幸福。
明珠一时讷讷,不知该说什么,他的魂魄,似乎被那笑容砸得七零八落,良久方收回神来,“你碰上什么为难事情?”沙人不堪凌(-)辱,投河自尽,稀松平常。少女尚未回答,忽然急促马蹄声响起,一群人冲了过来。最前面的黑国随行官员吴愈,瞧见明珠,又惊又喜,顾不上官家礼仪,大喊一声:“太子殿下!”扬鞭打马,向河堤直奔过来。
明珠心下着恼,“偏这时候过来!”吴愈翻身跳下马来,瞥见明珠衣衫血渍,惊道,“殿下受伤呢?”跟上来的阿史,慌忙查看伤势,问长问短。明珠推开他道,“划破点皮,无妨!”眼见明珠神色如常,吴愈料来他伤势不重,忙禀告说,“香术大赛开场,南国李娘娘,侯了殿下足一个时辰,怕是恼得紧了!”
明珠一拍脑袋,暗叫糟糕,“我竟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呢!”吴愈催促道,“殿下若无碍,请速速移驾!”反正已经迟了,明珠倒也从容,“急什么?”一旁的沙女忽闪双眼,上下打量他,忽然问道,“你便是黑国的明珠?”阿史怒道,“贱奴,我家殿下名讳,也是你这样大呼小叫的?”沙女淡淡一笑,明珠骂阿史道,“多嘴!”扭头对沙女道,“我正是明珠。你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沙女摇头,“我居无定所,也不知道自己的姓名。”
任是什么人,哪会没有名字?明珠愣了一下,吴愈已迭声催促,只恨不得上前拉扯,“殿下快走!”明珠瞪他一眼,快步走到沙女身边,扯下腰间玉佩塞入她手,低声道,“明早,我还在这里等你!”沙女吃惊望他,明珠嘴角含笑,转身离开。
明珠回驿馆沐浴更衣,再赶到析木山时,已近午时。山上人头攒动,竞技早已开场。明珠在众人簇拥下,谒见南朝皇后和诸位官员,繁文缛节,良久方毕。明珠幼年时,含德娘娘曾经见过他,如今爱婿长大成人,英俊轩昂,皇后心中欢喜,并未责备他礼数不周姗姗来迟,温言了几句,令他就坐。
明珠身上多处裂口,肋下也隐隐作痛,衣衫又沉重累赘,席间正坐,苦不堪言。不远处,一位轻纱遮面少女,目光始终追随着他的身影。明珠悄悄回望,女子着淡粉织锦宫装,体态富贵,一对红宝石耳珰晃动,耀花了明珠的双眼。这般装束,这般举止,此女多半便是他的未婚妻漪公主了。明珠回转头来,听见自己冠帽的珠玉璎珞轻轻作响,心中忽有些空荡荡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