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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7、与君生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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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玄前一年,区曦二十一岁那年,张思新率大军,闪电般攻打天国边陲。天国历来崇文抑武,武将地位低下,军队待遇极差,因此战斗力羸弱不堪。强敌入侵,数座边城一日内竟皆失守,敌军长驱直入,天国节节败退,大片疆土沦入敌手。
战火延绵了大半年,敌军接连告捷,天国兵士死伤惨重,百姓流离失所。除个别城池苦苦支撑外,绝大多数天国将士被迫投诚,其中最震惊朝野的,就是天国大将白谋泣血倒戈的变故。这件事极大地动摇了将士对朝廷的信任,和天(-)朝卫国死节的决心,白谋各地部属众多,他们纷纷尾随白将军,反戈相向,屠戮自家兄弟。
形势日趋危急,天国被迫迁都。皇室贵族,朝廷官员,宫女宦侍等等,跟着皇帝弃城逃离。区曦向父亲恳求,自己愿留守国都碧城,父亲大怒,骂他不识时务,区曦无奈,只得告别碧城,仓皇北迁。逃亡路上,因为粮食不足,皇帝下令沿途百姓上缴粮食充作御用军需,私藏者一律处死。
天(-)朝官兵与南军交战时抱头鼠窜,欺压自家百姓却威风凛凛,一路上驱赶黎庶如狼似虎,大肆搜抢民间财物更是不遑多让。有次士兵闯入一户平民家里,发现内有婆媳二人,她们蓬头垢面,吓得瑟瑟发抖。士兵们翻箱倒柜,寻出橱下藏着的三斤蓬糠和六斤豆子。她们竟敢私藏粮食,好大的胆子!士兵们当即抓住媳妇,禀告上司,父亲下令,将这家媳妇吊在村边大树上示众。儿媳妇哭诉,“官老爷,我丈夫守城死了,婆婆年老,只是想吃蓬糠度日,这六斤豆子,决不敢私自藏匿,正准备献给军爷。求大老爷饶了我吧。”
父亲闻言,称妇人狡辩,呼喊左右,当众杖杀媳妇,以儆效尤。区曦随军目睹,劝阻父亲,跪在父亲面前求情。父亲一向鄙薄他温和的性情,逃亡路上又积着满腹怨怒,看区曦当众触犯自己,越发震怒,抽出马鞭冲着区曦劈头盖脸抽下,旁边官员慌忙拦阻哀恳,父亲扔了鞭子,令人拖他离去,而那个可怜的少妇,终是活活惨死在了杖下。
老百姓风闻此事,又惧又恨,索性将米粟丢入粪溷之中,即使兵士大搜,也寻不出剩粮,而饿死的士兵百姓尸首相枕,层层叠叠。所幸各路勤王军队陆续赶来,簇拥着皇帝逃至严寒的雪城,雪城背靠巍峨雪山,城坚壁厚,易守难攻,皇帝便立雪城为新都。
北国朝廷一边逃亡,一边遣使向张思新乞和,最后,双方定下盟约,以潇河为界,张思新建立南国,原本的天国改称北国,半壁江山拱手南朝不算,北国需征集三百万两银,一百万匹丝,与樱城、白城每年开采的全部红石、白玉一起,岁币南国朝廷。
南国建国,张思新总算暂停攻打,北国官员松了一口大气。然而,北国国帑空虚,红石、白玉又是主要收入来源,双方合议条款的数额巨大,朝廷根本拿不出来供给南朝。既然打不过敌人,只有国内拼命敛财,以解燃眉之急。好在北国皇帝一路北逃,也算体察了一把民情,知道老百姓已被熬干,即使加重刑法征收赋税,短期之内,民间也搜刮不出太多银钱,于是,皇帝将视线投注在了官员的身家上。
不久,朝廷颁布严旨,官员按照品级高低交纳银两,若家中田亩超过一定额度的,也需另外加税。凡隐瞒不报者,无论贵贱,一律革职抄家。政策推出,官员们怨声载道,贪污舞弊盘剥百姓愈加猖狂,国人上下都心怀怨毒,更有不少官员与南国暗通曲款,伺机抽身投靠南廷。如此种种折腾,仍旧凑不足银两数目。
父亲怒火中烧,又焦虑岁币出处,脾气暴躁,霎那间似乎老了十岁,朝廷上下愁云密布,区曦也觉心中酸苦,他虽不参与国事,也明白朝廷官员文嬉武废,常年服食迷药取乐,全无斗志抵御外敌。父亲即便使出雷霆手段,奈何历朝历代沉疴深重,忠臣良将屈指可数,上下早已背德离心,非人力所能挽留。过了几日,父亲阴沉的面上忽然绽开笑颜,他唤来区曦,言语温和,说起北国与海国联姻之盟,责令儿子尽快完婚。
原来,父亲修书向海国求助。在各国之中,海国疆域最广,也最为富庶。北国海国结盟多年,素来交好,彼时海国国君怯弱,节钺全操公主麓湝之手。麓湝看信后,倒也十分爽快,当即答应馈赠北国白银千两,军械无数。为表同仇敌忾,麓湝公主提出,尽快送海国小公主来北国完婚。区曦与海国公主早就定亲,只因北国忙于战事,这桩婚事便耽搁下来。危机时节,海国竟如此慷慨援手,父亲大为振奋,立刻安排儿子的婚事。
区曦听闻,却暗暗皱起了眉头。他打心眼里痛恨北国和海国的联姻方式——渺国娘子习惯水中生活,一旦嫁入北国,往往水土不服,不出五年,必定魂归故里。区曦的母亲就是个实证。区曦每每回忆母亲,脑海里便浮现一个硕大的水精盒子。母亲分娩以后,一直躺在这个美丽的囚笼里,昏沉不醒。
少年区曦,曾经无数次偷偷溜入母亲房中,贴着水精往内窥探,母亲的脸色比外面的飞雪还要洁白,双眸始终阖紧,不曾向儿子投来一个温情的眼神。区曦知道,母亲是爱自己的,她的心中一定怀着无限遗憾。对于海国公主而言,嫁入北国最大的使命,就是留下皇家血脉,为皇族传宗接代。然而,水精盒子无力挽留住母亲年轻的生命,她终究香消玉殒,按照海国习俗,遗体被送去海之角转世。
区曦痛恨这个习俗。当时他不明白,明明是弊端恶习,为何两国还坚持着如斯传统数百年?后来,他懂了,这是政治的需要,两国君主需要以联姻的方式来表明心迹,也通过这样渗入骨血的手段,让两国的皇族高门联络有亲,在危难之时彼此照应。
只是,这无味的婚姻,牺牲了他的母亲,或者即将纳入家门的、他的海国妻子。区曦无法抗拒父亲的命令,他知道拒绝的后果太严重——若果惹恼海国,北国交不出岁币,南国的战角又会响起,举国生灵涂炭,尸首遍野,就在眼前……父亲的斑斑白发在灯下闪烁,格外刺目,区曦沉重点头,依从了父命。
走出父亲书房的时候,区曦的脚步格外沉重。他愧对海国未过门的妻子,也愧对他的小迭——小迭出身北国富豪人家,因为仰慕区曦香艺,十二岁的小娘子离家出走,投奔到了他的名下。他俩一见倾心,两年相处情深意笃,他答应过小迭,只娶她一人为妻。然而,他信誓旦旦的山盟海誓,放到南国的岁币面前,简直不名一文。
他忘记当天如何说服小迭承认这个现实,他只记得小迭和他近乎疯狂地纠缠在一处,少女在他耳边轻诉,“安安,就算娶妻,我也要先她一步得到你。”他心中愧疚,接连几天闭门不出,陪伴讨好小迭,他知道一旦成亲,他和小迭的见面欢好都会大打折扣。父亲也好,海国外戚也好,甚至包括他自己也好,都不允许自己忘信负义,冷落在危难时振救过朝廷的海国公主。直到小迭死后,区曦方才回神过来,他答应海国婚事后,接连三日闭门不出,与小迭厮守,这举止大失检点,不知不觉就埋下了祸根。
其后不久,父亲给他派了差使,令他带上兵粮银钱,前往赤城安抚将士。许是岁币落实,父亲难得的和颜悦色,留儿子吃了顿家宴。席间,父亲忽然提及小迭,“你大婚将近,那小丫头留在府中诸多不便,不如将她送往白城红莲寺,你以为如何?”区曦大为震惊,慌忙跪倒,衣袖差点打翻了桌边的酒器,“如今兵荒马乱,小迭又是娇弱女子,留在府中最为安全,求父亲开恩成全!”
父亲脸色不易察觉地变了一下,区曦明白父亲的担忧,赌咒起誓道,“父亲放心,大婚以后,儿子定然善待妻子,妥善家事,绝不会让娘子为难。”父亲笑一笑,“你终究放心不下那个小丫头!”区曦低头不语,父亲温言宽解,“既如此,小丫头便留下吧。我也累了,你早些回府吧!”
父亲肯留下小迭,区曦终于松了口气。他却没有料到,半月后他办完差使回转时,迎接他的,不是盈盈笑脸的小迭,却是一片荒芜的废墟。他居住的府邸着火,阖府家人全部烧死。
他吓得魂飞魄散,脑中嗡嗡乱响,双目剧痛无法视物,仿佛陷入飓风的小船,再也找寻不到方向。柳亸花娇的少女,顷刻变成一幅烧焦的尸体,纤细手腕上,他亲手为她套上的白玉镯发出莹莹的幽光。她最爱的郁金,经烈火炙烤,生命力却愈加顽强,蓬蓬勃勃,在尸骨上氤氲出幽灵般的花朵。
他双膝发软,跪倒在地,忽然想起,她曾蜷在他怀里撒娇,“师父,我不要离开你,我想跟你一起去犒军!”他笑骂,“胡闹!我去军营办事,怎么能带女娘?你好好待在家里,好好等我回来!”他为何不带她同去?如果他答应她一起走,她就不会死!一向从容娴雅的他,发疯似地以额触地,众人怎么也拉不住,直至他撞得额头涌血,天昏地暗,晕死过去……
然而,噩梦并未结束。在混混沌沌悔恨欲死中,他朦胧地感到不安,养病数日,他终于咬牙站起来,背着父亲去了解真相,也终于得知,父亲派他离家,原来只为放这把火,只为要烧死他的小迭——
他订婚后仍与小迭欢好厮守的故事,被添油加醋,落入海国使臣的耳朵里。海国使臣回国后,尽数禀告给公主麓湝。麓湝是个铁腕人物,唯恐自己视为掌珠的小妹受到委屈,修书区曦的父亲,即刻遣送小迭,不得再与区曦相会。麓湝函中措辞直白,字里行间指责区曦言行不当,父亲阅后思前想后,筵席上试探儿子,区曦如此强烈的反应,反而坚定了父亲痛下杀手,以除后患的决心。
真相如同雪城酷冷的天气,将区曦周身血液冻成冰凌,冰凌如刀尖,戳穿了他的心肺。他脸色青白,双目涣散,一步步向父亲走去,眼前熟悉的一切,在泪眼模糊中,忽然扭曲成光怪陆离的一团,仿似地狱。他颤声询问父亲,为什么?当父亲大声怒斥他荒唐放肆时,区曦竟在心底松了口气,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带着仅存的一丝侥幸,区曦试探着请求父亲,他想纳死去的小迭为妾。父亲吃了一惊,先是责他荒唐,跟着勃然大怒,骂他说,他若纳死去的小迭为妾,自己如何跟海国君主交代?
他望着暴怒的父亲,惊涛骇浪的痛苦兜头袭来,淹没了他。他爱若珍宝的小迭,他的幸福,在父亲的眼里,远不及海国一纸信函更有份量。家族世代的婚约,注定了他妻子的姓氏,和他头顶上的沉沉重负。若果当日筵席之上他稍加警醒,言辞应对妥当得体,小迭也不会死!是他生生将小迭推入火海,让无情的火焰吞噬她无辜、娇柔、花朵般的生命。
他满心绝望,颤手摔落冠帽,扯开锦衣玉服,大声对父亲说,“我再也不要娶妻,再也不要姓这个姓氏!”他从未如此对父亲无礼,父亲脸色铁青,抓起案上一个鎏金莲花柄香炉狠狠砸在地上,喝令传杖,喝令重重地打!父亲的怒喝,竟让他有种解脱的释然,打吧,重重地打,最好打死了他,让他将这身高贵又卑贱的骨血还给父亲,让他快些去幽国与小迭相会,跟她说一声对不起!三涂的熊熊烈火,怎能让纤弱的小迭一人承受?他不是曾信誓旦旦的对她说,要照顾她一辈子,永不分离么?
他平静地望向父亲,眼神里是解脱的释然,“你最好将我杖毙,若我还余一口气在,我今生绝不再流着这个姓氏的血!”提杖的侍从进来,看到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淌,划过他苍白如雪的肌肤,在罗衣上晕出一朵绚烂的红花。侍卫踌躇着不敢动手,气急败坏的父亲劈手夺过刑杖,朝着他后背重重一击,将他打翻在地。
他踉跄着扑倒在鲜红如血的氍毹上,杖子呼啸着,携带雷霆之势,重重砸上他的皮肉,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他的身体,疼得他四分五裂,带动肢体阵阵抽搐。他拼死咬住手腕,不让自己呻吟出声。鎏金香炉翻倒在地,跟他一样地狼狈不堪。香炉张开硕大笑口,倾倒出的厚厚香灰,被杖风击荡得四处飞扬,香灰覆上灿灿金冠,盖住了冠上明珠的光华。
他怔怔望着烟尘飞舞,心中忽然有些好笑,自己的一切出自父亲,身体发肤皆承天恩,他本没有资格拒绝,他所能做的,惟有恭领。恍恍惚惚中,区曦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倘若父亲施加于他的伤痛,能够换回小迭的性命,他定会顶礼膜拜,无怨无悔地承受。可惜,人死岂能复生,小迭再也无法回到他的身边!剧痛之下,区曦隐隐奇怪,杖子明明打在臀腿之上,为何他的胸口却如重锤敲击,一下,一下,生生要敲碎他的五脏六腑?甜腥潮水喷涌而出,他大口咳血,似乎要吐尽腔内残余的血肉。
年幼的弟弟们闻讯赶来,连声呼喊哀恳讨饶,父亲终于停手,口中兀自骂道,“迎娶海国公主是国策,绝难更改!”他伏在地上,昏昏沉沉间,手顺着腰间摸索,缓缓拔出贴肉暗藏的匕首,因为再无力气爬起,他咬牙翻过身体,父亲恩赐的杖伤撞上地面,疼得他眼前一黑,差点晕去。
眼前天昏地暗,区曦却咬牙保持着神智,沾血的双手颤抖着,死命撕扯开衣襟,露出赤(-)裸的胸口。他们家人的肌肤上,都生有家族的印记,那个印记,象征着他二十二年的富贵尊荣。他握紧削铁如泥的匕首,只轻轻一转,他胸口的血肉,就被硬生生地剜下,血淋淋地砸落。
眼睁睁瞧着自己的血肉滚落尘土,污浊不堪,区曦汗水纵横、痛到扭曲变形的脸上,忽然奇迹般地洋溢出满意的笑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回手狠狠一刀,向自己的心脏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