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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4、幸愿相依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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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曦当晚果然留宿在碧海云天。阳台暮雨后,落星辗转难眠,侧头凝望着沉睡的区曦,有些难以置信的恍惚。她狠狠咬下手指,疼痛分明,原来不是梦境。他是谁?从哪来?她全然不知。但她知道,她被鞭笞得狼狈不堪时,他轻轻拥起她,幽黑而清澈的瞳仁里,是饱含哀伤的怜惜。
昨日他轻轻叩门时,她还披着他的袍子,慌乱间跨上门槛,却背转身子以袖掩面。她不愿男子看到,她散乱的蝉鬓,不堪入目的窘迫尴尬。男子凝望她背影片刻,忽然扯落她遮体的长袍。落星一怔,男子手掌已覆上她滚烫的伤口。落星浑身狠狠一颤,男子低声细语,“别动!”他的声音温柔,却带着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她依言乖乖不动,令她震惊的是,他手掌抚过之处一片清凉,原本开裂迸血的灼热痛楚,竟神奇般消失,仿佛那撕扯鞭笞的伤害,从未发生。她吃惊回头,“什么药草这么灵验?”
他的指尖洁净,并无药草药膏,她从未见识过这么神奇的本事,仿佛可以逆转时空。少女惊讶莫名,“天,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人是神?”男子微微一笑,转开她的话题,“你喜欢郁金草?”她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他的面上闪过一丝惊异,“为何喜欢这个?”
好奇怪的问题,喜欢还需要理由么?她摇头,“我不知道,打小就喜欢。”他神情忽有些恍惚,“我有个……妹妹,也喜欢郁金,她跟你一样,拿郁金染制衣裙,还酿制郁金香酒。”他的瞳仁蒙着淡淡一层水光,嘴角不自禁地露出笑容,仿佛回想起从前把酒言欢的美好时光。
落星低眉苦笑,“不知我是否有这个福份,结识令妹……”他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我这妹妹离世多年了。”忽然抬头问她,“你可愿意,做我的妹妹,与我在一起?”她心头狂跳,他未报自己的家世姓名,也没问她的性情生活,就这样硬生生闯入她的生活。然而,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她的生活,不就是逢场作戏么?她重重地点头,两片朝霞红晕,慢慢涌上双颊。
当夜,他果然如约而至。奇怪的是,他拥着她欢愉时,身子剧烈发抖,仿佛秋天寒风肆虐下挣扎的枯叶,他的牙关咬得那么紧,静夜里咯咯作响,似乎强行压抑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她并不知道,她刻意讨好他的郁金熏香,却是他最无法忍受的痛楚。那芳香化作锋利匕首,寸磔他的每寸肌肤血肉。然而,他却心甘情愿,在昏昏沉沉的痛不可当下,饮鸠止渴,用纵情的沉溺,与自己做着厮杀。
落星悄悄起身时,男子脸色惨白,嘴唇咬出点点血滴,胸口仍不住起伏。她怜惜地望他,轻轻拉起合欢被,目光却被他脖上的艳丽链坠吸引。通常颈项装饰,多配宝玉,他却戴着一把精美蝶形漆梳,蝴蝶栩栩如生,恍惚间,彩蝶振翅舞动,竟从漆梳中飞了出来。落星大吃一惊,莫非是自己眼花?仔细端详,蝴蝶活色生香,落上他渗血的唇间。好绚烂的紫蝶!五彩双翅闪着星星荧光,如烟花般璀璨,仿佛一个美梦。
她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想抚摸这花间的精灵,他忽然睁开眼来,“别碰!有毒!”她浑身一个哆嗦,“这么美丽的蝶,怎会有毒?”他满脸疲惫,虚弱一笑,“越美的东西,毒性越大,越能杀人于无形……大白若辱,大直若曲,世间万物,超越极限,皆是如此。”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苍茫烟水般的双眸透着哀伤,“用情也是如此,有时候,深情莫若无情。”她并不赞同他的话,但她并未争辩,因为他们境遇不同,她的青春,注定在风月云雨里耗尽。而他,不过是她生命中的过客而已。
告辞落星,区曦跨出院落时,脚步虚浮无力,仿佛全身的精血都被抽光,只剩下了一个空无的躯壳。清晨的院落雾气缭绕,空中弥散清幽梅香,星星点点的红梅在林间忽隐忽现,殷红如血,仿佛昨夜美丽的沉沦。梦中的小迭笑着逗他,“师父,快来追我!”他拼命追赶,却始终抓不住她的裙角。
忽然之间,小迭停住脚步,转过头来,换上一幅怨恨的表情,“都怪你!你不肯带我走,才害死了我!”说话间,小迭扑上来狠狠咬他,“你为什么丢下我不管?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有多惨!”他狠狠一惊,从梦中清醒过来,原来又是在做梦!沉沦总要付出代价,虽然小迭消失无踪,但胸口刀剜般的剧痛仍旧追逐着他,不肯离去,直疼痛到痉挛。
区曦闭上眼睛,耳边响起桃花夫人带着柔情的劝慰,“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何必自苦?便是离世之人,也不愿看到你这般难过自责!”他笑一笑,不说话。他熟悉小迭的性情,她死地那么痛苦无助,心中一定是深恨着他的,倘若她还活着,一定会扑上来,狠狠地咬他掐他,而他自己也后悔莫及,憎恶自己的愚蠢和可恶。
区曦喘息之时,迎面飘过阵阵香风,两位头发金黄的沙人正缓缓走来。区曦收敛住内心的激荡,定睛望过去,左边是位头戴桃花冠的少女,淡绿色团花对襟背子,勾勒出女子的纤细体态,她白皙粉颈下的大红抹胸,无声地炫耀着少女的青春美好,沙女娉娉袅袅,下身先窄后宽的茶褐色直裙慢慢撒开,摇摆出一路的风情。
区曦打量她的举手投足,暗忖,“这个女子,原来是个香御武士,可惜等级太低。”关于香术技艺,简单分为两类,一是香艺,一是香御。香艺研习制香和香疗之术,属于文香,香御则以香为器,可自我防御和攻击对手,归属武香一类。香术比赛,历来香艺、香御分开竞技,拔得头筹者即为文武状元。眼前少女既为香御武士,潜伏南国青楼,想必有所图谋。天下纷纷扰扰,区曦懒得多管闲事,他漫不经心瞟去,眼前却倏地一亮,目光被她身后的沙国郎君牢牢抓住……
沙国少女瞧见区曦,风摇柳枝般款款行来。“这位可是区郎么?”笑容妍丽,宛若三月桃杏。区曦目光流连在男子身上,却似没有听到,少女抿嘴一笑,“区郎!”区曦回神过来,忍不住询问,“请问小娘子,梅树下的郎君,便是魏蒹葭堂主么?”沙女点头,“正是!”区曦叹道,“淡月梨花,清露苍苔,果真蟾宫神仙的模样!”
众人赞叹蒹葭美貌,沙女早已习惯,倒不在意,笑着自我介绍,“小女姓沈,排行老九,大家都叫我九娘子。昨日白大郎特来关照,区郎是将军府的贵客,要姐妹们好生款待呢!”白韶华昨日被笞受辱,这等丑事怎肯与人言?这些消息,其实是九娘子芙蓉跟白府手下闲聊时套出来的。她清晨送魏蒹葭出门,撞上区曦,遂走上前搭话。
区曦微微一笑,也不多言。九娘子开门见山问道,“区郎卓尔不群,却不知家门哪里,何处高就?”区曦盘算,“沙女潜伏此地,多半对南国不利。”答道,“白大郎抬举,我家道中落,来南国谋个差使罢了。”区曦请白家待为安排,前往南国香堂任职,这番回答倒也属实。
说话间,鼻端闻到淡淡香味,区曦心中好笑,“一个雏儿,也敢班门弄斧!”他不愿多事,身子摇晃两下,扶住梅树,“头晕得厉害,想是昨晚酒喝多了!”迷香令人神智软弱,吐露真言,芙蓉见他如此不济,微微一笑,追问道,“区郎师出何门?听说从边关来,却不知边关军情如何?”区曦张嘴待答,忽然脚下踉跄,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芙蓉呆了一呆,嘴角掠过一丝鄙夷,“亏的白府家奴夸他厉害,原来竟连这点定力也没有!那群废物说的话怎能当真?倒是我多虑了……”
正巧希音后面赶来,慌忙扶住区曦,“先生怎么了?”区曦眼神迷惘,“大概身子乏了!”芙蓉微微一笑,“区郎好生休养!”告辞离开。区曦这般狼狈,希音暗忖,“先生受不得郁金香,偏要逞强折腾自己!整的这般难受!”抱怨道,“先生晓得自己的病根,何必流连花丛,自讨苦吃?”区曦瞟他一眼,暗自叹了口气。
过了两日,得白韶华打点,区曦入仕皇家三昧堂已然办妥。南国皇帝爱香,宫中特别设置三昧香堂,由大名鼎鼎的郿蕙大师担任主事。但郿大师生性闲散,香堂几乎难觅踪影。区曦得到白府荫庇,参加简单会考,即进入香堂挂了从九品的官职,品阶仅低郿大师一级。几位副知事心知肚明——区曦是白家塞入皇家吃闲饭的子弟,自然不敢欺生,也不多派他活计。香术大赛在即,众人皆忙得脚不沾地,区曦倒不便袖手旁观,有一搭没一搭地帮忙。
区曦当值数日,听众人议论,本次香术大赛十分隆重,皇帝御驾亲临,黑国明珠皇子亦要现身主持。大赛状元,除了惯常赏赐以外,郿大师还将传授一门技艺。郿大师乃天下香术第一好手,得他传授,却比金银珠宝更加珍贵。更令众人期盼的是,比赛开场,邀请魏蒹葭堂主登台献艺。因此,位于析木山颐品堂的赛场,不待开赛,已被围个水泄不通。
这些日子,木都城戒备却愈加森严。因为南国国典将于四月举行,禁卫军对进出皇城的诸人严厉盘查,碰上身份不明的当即锁拿,拒捕的立马射死,家人还需连坐。这等严峻酷法,皆是禁卫军首领燕霡霂请旨定下的规矩。此子乃门下省燕相燕傲天的长子,孤勇狠厉,人缘极差,偏偏深得皇帝的信任,授予他便宜从事。区曦出入街市,看到禁卫军将砍下的沙人首级串在一起,挂灯笼般吊上城楼,洋洋洒洒足有数千人之多,也觉触目惊心。
沙人在南朝人眼中不值钱,皇城的恐怖,并未冲淡香术大赛带给众人的喜悦和憧憬。比赛当日,析木山从山脚开始,沿途张灯结彩,梅花栽了满路。礼部侍郎方正着全副衮冕,率众官员庶民近万人,翘首等侯御驾。不料等了一个时辰,也未瞧见皇辇的影子,倒是内侍监传来皇帝口谕,张思新身体不适,大礼由皇后含德娘娘代帝主持。黑国皇储明珠亦是不知所踪,南国官员前往催促,得知皇子一早出门,再没回过驿馆。李娘娘面色难看,一场轰轰烈烈的香术大赛,只得草草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