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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萧兰不辨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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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儿,别哭了,咱们再等等消息,一定会有办法的。”油壁车内,白灼华举帕子替张漪拭擦眼泪,眼神带着些许的无奈,低声劝慰嘤嘤哭泣的公主。
“他性格倔犟,言语冲撞,又不肯低头,”张漪两道烟眉纠结在一处,愁泪千行滚过唇角的面靥,“如今身陷囹圄,不知要吃多少苦……”
张漪言语中的他,指的是黑国储君明珠,张漪的未婚夫君。南黑皇家联姻,明珠迎娶张漪,是早已定好的天家喜事。然而,今年六月,明珠忽然向张思新提出,不愿迎娶南朝公主。张漪恼羞难当,发誓与明珠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张漪嘴上赌咒,心中却对这位英俊的郎君念念不忘。两月之后,黑国发生了一件惊天命案,张漪的一颗芳心,不自禁地又悬在半空之中。事情是这样的,黑国出生仅八月的小皇子澄江,莫名受到惊吓,猝死皇城。黑国皇帝无尘悲恸震怒,查明缘由,明珠被指认为幕后凶手,他嫉恨幼弟蒙宠,担心自己储位不稳,故而痛下杀手。
虽然明珠一直厌恶小皇子的生母,黑国新的皇后娘娘,还曾公然闯宫弑杀后母,然而,张漪怎么也不相信,明珠会作出弑弟的行径。黑国接踵传来坏消息,明珠对罪行供认不讳,皇帝大怒之下褫其封号,打入监牢。张漪心乱如麻,匆匆求父亲救助明珠。不巧的是,张思新正卧榻养病,他本就恼恨明珠悔婚,置自家颜面为无物,更兼南朝国内纷乱不断,张思新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去管邻家的闲事?他断然拒绝女儿,责令她莫再提起明珠。张漪无奈,哭着寻找大哥相救。张颀与明珠交往深厚,本拟设法营救明珠,他安慰妹妹宽心,立刻遣人携带银钱赶赴黑国土城,打探情况,伺机援手。
张漪于闺阁中等候消息,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得安生。这日正逢十五,公主照例约白灼华去万年寺烧香祈福,一路之上,女儿家愁情百结,长吁短叹,珠泪乱滚,恨不能将眼泪穿成金缕,递入狱中宽慰郎君。
白灼华一边劝解张漪,一边在心中唏嘘——赤焰金鸟的逃离,似乎将南朝的国运一并席卷而去。金鸟获释后,南国的形势天翻地覆。八月以来,各地沙奴纷纷暴动,北国战事更不太平,而皇帝始终搁在心间的二皇子秦韵文伤重昏沉,生死未卜。如今秋风瑟瑟,张思新照例居于白辱阁休养,也不知皇帝面对残荷枯水,心中是何等地郁结烦乱。
屈指算来,燕霡霂仙逝已然十月。这大半年来,张思新多次向白灼华暗示,欲纳她入掖庭,白灼华每每言辞躲避,张思新虽不追逼,然而,从这位中年君王望向自己的眼神里,少女读出了男子蕴藏的渴望和深情。想到这里,白灼华下意识摸了摸挂在脖项的香囊,自从佩戴香囊以后,体内的魂灵似乎受到了某种神奇力量的压制,自己的情绪也稳定许多。
今日往万年寺上香,白灼华暗暗祈福,南国国祚太平绵长。为免招摇身份,这次前往寺庙,张漪照例只带了十数名金吾,并未驱赶路人开道,众人打扮成寻常民家的模样。车行了一阵,忽然前面吵吵嚷嚷,仿佛发生什么大事。两人拉开幔幕望出去,街面数百人摩肩擦踵挤成一团,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路人指指点点,双眼放光,不知议论着什么,白灼华吩咐侍女前去询问,等了一会,侍女沉香回话,脸上带着惊讶和些许的兴奋,“娘子,那个死刑犯的尸首,被人劫走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微微变色。沉香口中的死刑犯,指的是轰动全城的沙人魏蒹葭。他盛名多年,前几日官府处之以绞刑,闹得全城沸反盈天,观刑者不计其数。无数女娘掩面哭泣,有的当即昏死过去,跪地哀恳者更是黑压压排布了大片。朝廷下令,绞刑之后,陈尸三日,以儆效尤。魏蒹葭的尸首高高挂在旗杆之上,官府派驻士兵,日夜看守。
沉香眼神中透着好奇,双手比划,“挂尸首的旗杆多高呀,守卫的官兵们人数又多,也不知道什么角色,这么神通广大,悄没声息地劫走尸体,到今日清晨才被发现。”劫死囚尸体,与死囚犯同罪,张漪止住哭泣,眼中闪过犹疑,“何人如此大胆?”她的心中,立刻划过一个名字——自己的大哥张颀。哥哥对魏蒹葭的爱与恨,张漪清楚不过,听说张颀审讯蒹葭后,数日寝食难安,呕吐不止,他上疏定谳蒹葭死刑时,提笔的手一直发着抖。哥哥座下能人众多,劫走尸首掩埋,绝有可能。
“依我看,多半是是非城的沙人救走了他!”麝香一旁插嘴,“听说官府严刑逼供,魏蒹葭却拒绝供出同党,被打得死去活来,也不松口。他平日一幅柔弱的模样,倒真的看不出来。”沉香跟着附和,“是呀,最近沙人大胆猖獗,想来是沙人同党劫走了尸体!”
谈及沙人,白灼华忍不住瞟了眼苏荷,见她低着头不说话。白灼华心中奇怪,“这丫头平日最多嘴多舌,怎么今日做了闷头葫芦?”打量苏荷,她正摸着手臂上的金腕钏出神。白灼华忍不住问,“莲儿,你怎么了?”
听白灼华呼唤,苏荷猛地回神过来,愣了一下,忽而笑道,“娘子,你看我的金手钏好看么?”白灼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咦,我记得从前你只戴一支,如今怎么成双了?”苏荷点了点头,似笑非笑,“正是成双了。我娘的遗物,原本就是一对,多年来我只当丢了,昨晚忽然寻出来一支,这不就团圆了?”
她的笑容有些奇怪,白灼华低下头,再次细细端详她手腕上的金跳脱——手镯雕刻成水仙花样式,除了黄金打造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不知怎的,白灼华心里咯噔一下,脑中模模糊糊闪现一个念头——眼前的场景,似乎十分熟悉,好似哪里曾经发生过?她仔细想了一想,会是什么时候?一旁的麝香笑着打趣,“莲儿最爱沉甸甸的金货,如今手钏失而复得,她平白地赚到了一笔,怕是欢喜得觉也睡不着!”苏荷斜睨麝香,轻轻地笑了一笑,“可不是么?我昨晚果真睡不安稳——牵挂这么些年,如今终于知道了它的去处。”
她最后的一句话咬字很慢,语气与素日不同,沉香忍不住取笑,“就数你小气,一个金镯子,值得牵挂多年么?”苏荷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众人话题又回到魏蒹葭身上,这么个娇滴滴的美郎君,竟然是潜伏的沙国奸细,大伙都觉难以置信,又说南朝官兵居然看守不住一具死尸,官府追究起来,只怕又要掀起血雨腥风。
大伙儿七嘴八舌议论间,大批官兵赶来驱散人群,油壁车继续前行,很快抵达万年寺。上香完毕,公主带着侍女们禅房喝茶,白灼华心不在焉,一盅茶泼在衣襟上,污了绣裙。公主随行带着衣箧,侍女们取出一件为她换上,白灼华素简惯了,穿上缕金绣彩的百鸟裙,俨然变了一个模样。众女啧啧称好,白灼华却不甚习惯,也不愿随着公主外出散步,独自躲在禅房中诵经。
令白灼华意想不到的是,正当她诵经之时,眼前蓦地一黑,似乎一个物件从天而降,笼罩住少女全身。白灼华尚不及呼喊,忽觉血脉一凝,当即昏了过去。
白灼华苏醒时,扑面一股阴森浊气,呛得她眼鼻发酸。少女心头慌乱,慢慢坐起,身下的石板触手潮湿滑腻,透出一股霉味。白灼华张大眼睛,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适应了昏暗的环境——自己原来置身浊秽的石板地上。白灼华浑身发紧,惊恐站起,地上横七竖八胡乱铺着草褥,眼前横亘着怵目惊心的铁栅栏。这是在监牢里!
其后,白灼华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女狱卒断断续续、指指点点的只言片语中,弄明白自己的处境。她竟然躺在是非城官邸的监牢中!是非城人劫持了她——其实,是非城人原本计划劫持南朝公主张漪,以张思新女儿的性命交换沙国长公主金秋,谁料阴差阳错,白灼华被误认作人质,捉来了这里。
是非城!白灼华轻轻念着这三个字,暗自叹了口气。潇河里星光闪烁,花灯追逐烟波荡漾,昔日的夜月美景又浮上眼前。为什么会回到这里?果真造化弄人!
狱中星月难辨,白灼华也数不清自己捱了几个昼夜,反正光阴来去也无人理会。就当她怀疑自己遭遗忘的时候,一个故人意外地撞入她的视野……
苏荷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奔入时,白灼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莲儿?你怎么——”苏荷扑倒在白灼华身前,不住抹着眼泪,尘土渥污了她姣美的花颜,“娘子,他们凶神恶煞抓了我进来,也不知关了几日,我苦苦哀求,他们终于开恩,许我见你一面——”白灼华伸出手,轻轻擦拭苏荷眼泪,安慰道,“别哭——你可知,还有谁落难么?”苏荷摇头,“我不知道,我一心担忧娘子的安危,这种龌龊地方,小娘子哪里待得下去?”
白灼华细细打量苏荷,“他们怎么肯让你见我?”苏荷含泪笑道,“我吵吵嚷嚷,对是非城人讲,娘子身子金贵,狱中倘若无人照顾,生病可怎么办?他们思来想去,终于答应我来照顾娘子。”白灼华奇道,“我既非公主,他们关我在这里,却有何用?”苏荷摇头,握住白灼华的手,“我也不明白,”她抬起眼,望向白灼华,“无论如何,娘子总需保重好身子,期待重回南朝的一日。”
暗黑的灯影下,苏荷的双眸熠熠闪光,白灼华忍不住叹了口气,松开了苏荷的手,“莲儿,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她语气慎重,苏荷眼神不易察觉地一惊,“什么?”白灼华轻声开口,“你还记得天雨山庄么?”苏荷点头,“自然记得。”白灼华笑了一笑,“有天清晨,我意外发现,何泰锐将军曾经动过近生香,虽然香丸完好无损,我还是能辨识出他的气息……”
苏荷瞪大了眼睛,面露不解,“娘子是说,何将军偷盗近生香?那香丸不是好好地搁在几案上么?”白灼华摇了摇头,“我原以为,何将军思念亡妻,一念之差,窃取了我房中的香丸。然而,以他素日的性格,根本不该作下这等鸡鸣狗盗的行径。”白灼华面上泛出苦笑,“其实,偷窃近生香的另有其人,她知道我鼻息异常,特别化去了香丸上的气息——”
说到这里,白灼华停了一停,目光忽而变得哀伤,“莲儿,这件事我原本忘记,不久前,你给我看手腕上失而复得的金跳脱,提醒了我——”苏荷微微变了脸色,“娘子说什么?”
“是你化去了金跳脱上的气息,”白灼华的眼神里,流露出几丝无奈的伤痛,“手法与上次化去近生香丸的一模一样,你唯恐我察觉出金跳脱上的异常气味——”白灼华静静地凝望苏荷,“我不知道金跳脱藏着什么秘密,但我知道,你原本就认识何将军,那日,你窃取我的近生香,偷偷拿给何将军,但他听说香丸来历后,拒绝接受,让你送还给我——”白灼华微微一笑,眼神有些复杂,“我太熟悉他的气息,你那化香的手法,哪里除得干净?”
苏荷认真地端详白灼华,面上的表情开始起了变化。白灼华看到,阴冷可怕的笑意,一点点地爬上苏荷美丽的面庞,“小娘子果然鼻息通神——”这刻毒的表情太过陌生,苏荷唇角浮现的冷笑,和着地上的寒气,一丝一缕地渗透白灼华的骨血,逼迫得她狠狠打个寒噤,“果真如此!”白灼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心有不甘地追问,“那么,在燕大郎熏香中下毒的,也是你么?”苏荷嘲讽一笑,“怪他自己太傻,居然相信了你——”
牢房中的烛光仿佛忽然暗了一暗,白灼华眼前一阵发黑,跄踉着扶住了墙壁,“莲儿,为什么?”面对这个多年来几乎形影不离的伙伴,白灼华的声音虚弱而伤痛,“我们相处八年,我当你姐妹一般——”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多年前,父亲带回来这个秀美的女孩,她怯生生望着自己时,眼神是那么的无辜……
似乎觉得她的问话太过幼稚天真,苏荷扬了扬眉头,眼神鄙夷,“你居然问我问什么?”她双手交叉放在自己胸口,摆出是非城沙人象征复国决心的手势。苏荷的面色渐渐变得庄严,“沙人和南人原本势不两立——我的爷娘、亲友、无数同袍,都惨死在你们南人的手中!我们要血债血偿!”
在苏荷看来,杀戮南人,真的不需要理由。沙国灭国时的惨状,在九岁苏荷的心中,留下了太过深刻的烙印。昔日欢乐的城池,忽然变成了地狱。漫天漫地的血红,漫天漫地的尸首,空气里弥散着哀嚎和屠杀的气息,令人窒息。她和家奴东躲西藏,心惊肉跳,不知道一觉醒来,是否就会沦为南军刀下之鬼。虽然过去多年,她还是常常做噩梦——梦中的亲人血肉模糊,向着自己招手,忽然,有人横刀斩下,亲人的头颅飞了出去,鲜血溅了自己满脸。苏荷无数次做着这样的噩梦,想看清挥刀的人,却从噩梦中惊醒,暗夜里听见自己的心扑通乱跳……
白灼华哀伤地望着沙女双眉间凝聚的杀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苏荷逼上一步,迫近她,眼神充满恨意,“亡国以后,你们皇帝下令灭我全家,燕霡霂筑高我家城墙,士兵铁桶般围住四周,谁敢逃命就放箭射死,我家几百□□活饿死在里头。幸而我娘提前送我逃离,又遇上何将军,我才免遭屠戮……”
当年,她们主仆遭南军阻截,幸而何泰锐路过,救回她们的性命。想起何泰锐,苏荷的声音渐渐变得柔和,“你说得没错,我打小就认识何将军,想拜他为师,可惜没有机缘。”苏荷曾经多次恳求何泰锐,无奈何家剑法不传外姓,更不传女子,她完全不具备铻剑传人的资格。于是,何泰锐将她推荐给金秋。
金秋怜惜苏荷的身世,收了苏荷为徒。因为幼年惨遭家庭变故,苏荷性情变得十分孤僻偏激。在金秋悉心的呵护下,苏荷才慢慢重绽少女的笑容。苏荷爱憎分明,她仇恨南人,无比敬重自己的师父,也理解金秋的理想和信念,坚定地追随金秋,加入到沙人复国的大军中去。十四岁那年,她自告奋勇,要求回南朝去作内应,经过种种安排,她设法潜伏在白将军府中,多年源源不断地打探和传递南朝消息,也暗中刺杀南朝要员。
终日强作笑脸,与敌人周旋,并非一件愉快的事。这么些年来,沙国必胜的信念,成为支撑苏荷走下去的勇气。而那些与她并肩战斗的卫士,就成为她异姓的兄弟姐妹。每每与白灼华共处,苏荷打心眼里深深鄙视和厌恶这位南朝的贵族少女。她只知沉湎春花秋月,其实什么也不懂,百无一用!她的伤春悲秋,与沙人的累累白骨相比,算得了什么?苏荷最想不明白的,就是天雨山庄何泰锐乍见白灼华时的表情。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为什么对其貌不扬的白灼华这般温柔,竟然花费整日陪坐在她的榻边?
更令苏荷始料不及的,还有张思新对白灼华的态度!宫中一直盛传,皇帝改换口味,欢喜上这个姿色平庸的少女,苏荷却始终拒绝相信。数月前,当张思新驾临白府探望白灼华时,苏荷惊得一颗心差点跳出胸膛,可惜事起仓促,她来不及把握住时机行刺,待皇帝走后,苏荷真是追悔莫及……
虽然不明就里,然而,凭借女性的敏感,苏荷意识到,张思新注视白灼华的眼神,和何泰锐凝望白灼华的眼神,有着某种相似之处。这与何泰锐素日打量金秋,或者打量自己的目光,是不同的。因此,这次掳获白灼华后,苏荷特意提醒城主,她的师伯萧峻,对何泰锐隐瞒消息,避免他知晓后节外生枝。应该说,何泰锐对这南朝少女的关注,更加激起苏荷对白灼华的仇恨!白灼华有什么资格,能得到天下第一剑的青睐?苏荷真心盼望,何泰锐能与自己的师父喜结连理,如果那样,师父多年的情思终于系在了实处,而不是如浮萍般漂泊无踪,令她这个局外人看了,也倍感心酸。
白灼华并不了解苏荷的遭遇和心思,然而,就算了解又能如何?沙人、南人和是非城的仇恨纠葛,似乎永远没有止境,孰是孰非,哪里辨识得清?白灼华暗自叹息,忽然记起了什么,“难怪,在天雨山庄时,我闻到你裙上浓郁的曼珠沙华香气,心里还隐隐奇怪,现在我明白了——想必何将军奔赴黄泉路探求亡灵,你放心不下去寻他,所以衫裙上溢满彼岸花的香气。”
苏荷点头,“娘子果真明察秋毫!”白灼华苦笑着摇头,“这半年来,我脑子里一直盘旋,在燕将军的香囊和香料里投毒的,定然是我的身边人,可惜每次想到你时,我都摇头否认,我不相信,你会害我——”
苏荷讥诮一笑,“燕霡霂罪有应得,早该死上一百回了!”苏荷暗中行刺过燕霡霂数次,奇怪的是,燕霡霂身体里似乎蕴藏着某种神奇力量,暗中保护着他,所以刺杀一直未获成功。幸而老天有眼,报应不爽,他终于殒命海国,结束了肮脏罪恶的一生。
谈及燕霡霂,白灼华尘封多日的心慢慢又疼了起来,她下意识地低头,目光落在了苏荷的腕钏上。金钏在微光下闪烁,仿佛记忆的眼睛,冷冷地俾倪着活人。苏荷的眼神随着少女流转,落回自己白皙的手腕上,沙女的心也跟着狠狠一痛!
这几月来,苏荷其实与魏蒹葭打过交道,她只并不知晓,对面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哥哥!相逢对面不相识,这样的痛苦,更甚于多年无休无止的思念与祈盼。命运真是个可憎的东西,它如同一个顽劣的孩童,以戏耍为乐,拨弄着世人的欢喜哀愁,听任他们在暗夜的痛苦中辗转。
苏荷心底的恨意再次升腾,双眸里掀起黑沉沉的波澜,“这对金跳脱,是先母的遗物。其中一支给了我,另一支给了我哥哥。哥哥失散多年,金手镯就成为它日重逢的证物。我苦苦寻找哥哥多年,魂牵梦萦,就在几天前,另外一个金跳脱乍现眼前,它安安静静,就套在我哥哥的手腕上——”苏荷面上的表情复杂莫测,声音里也带着难言的苦痛,她似乎按捺不住心情的激荡,猛地擒住白灼华的手腕,“娘子,你明白吗?我终于找到我哥哥了!”
苏荷美丽的脸上,弥漫着可怕的、仇恨的苦痛表情,她定定地望着白灼华,眼神仿佛一把利刃,要将白灼华活活洞穿,“娘子,你明白我的心境么?”白灼华暗忖,“兄妹相逢是大喜事,她的表情怎么如此古怪!”
得不到白灼华的应答,苏荷有些焦躁地手上用劲,几乎捏碎了她,指甲深深刺破了白灼华的肌肤,“你可知道,看到金钏的那一刻,我的心多痛多恨么?”
白灼华不明白苏荷在说些什么,望着她状若疯狂的眼神,低低问道,“你哥哥他怎么了?”“你问他怎么了?”苏荷狠狠甩手,大力下白灼华撞翻在地,听苏荷恨恨地重复,“你居然问他怎么了!”
苏荷劫尸时,其实并未预料这样的结果。她只是奉了上峰的命令,劫下魏蒹葭的尸首,依照他生前的遗愿,焚烧尸首,骨灰带回砂城,洒入潇河里。焚烧之前,苏荷按照惯例,为死者整理遗体,她发现,蒹葭的十根手指都被拶断,僵硬成一种可怖的形状。全城的女人皆知,死者生前爱美,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苏荷心生恻隐,伸手拉下他的衣袖,想掩盖住他丑陋的十指。
就在她碰到死者衣袖的瞬间,苏荷的眼前,忽然跳出了一支金腕钏。夜月撒下莹白的光芒,涂抹得金跳脱一片惨白。那瞬间,苏荷仿佛遭利刃破开,四肢百骸都仿佛要涌出血来。她委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又看,终于确认了死者的身份!
童年的记忆模模糊糊在苏荷脑海中涌现,哥哥从小就美极,怕苦怕痛,特别喜欢流泪,阿爷常常骂他不像个男子汉,不像沙家的男人。他少小离家,四处飘零,原来,原来,他竟然就在自己的身边!
苏荷怀抱尸首,放声痛哭。同伴们都吃惊地望着她,平素最坚韧的苏荷,居然会这样竭斯底里地哭泣,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到达了人生情感的极限。哭了许久,苏荷起身拔剑,对着尸首纵横劈砍。同伴上前拦阻,“你疯了?”苏荷摇头,“他是个爱好洁净的人,一定不愿意身穿南朝肮脏的衣衫离去。我要他干干净净地投胎。”
伴随着苏荷的话音,魏蒹葭的衣衫片片碎裂,如蝴蝶般临风飞舞。众人的目光凝聚于月下的男子,俱各一震。死者怕是没法干干净净地往生了!虽然尸体做过清理,男子的肌肤上仍旧满布伤痕,各种酷刑的紫黑烙印,映衬着他雪白如玉的安详面孔,越发怵目惊心。苏荷呆呆凝望遍体鳞伤的死者,狠狠握了拳头,眼神由悲恸转为狂怒,“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苏荷的眼里闪烁着暴怒而仇恨的光芒,与白灼华素日所见的、嘻嘻哈哈的苏荷全然不同,白灼华不由暗暗忧心,“南国官贾大户,哪家不用沙婢?倘若个个都跟苏荷一样,南朝岂非岌岌可危?”正唏嘘间,苏荷忽又笑了起来,“娘子,你才刚问我,我哥哥怎么了?你想知道么?”
沙女的眼神透着几丝诡异,白灼华又觉害怕,又觉厌恶,忍不住躲避她的目光,苏荷却凑近她,紧逼不放,“别着急,你很快就能见到我哥哥了!”白灼华一惊,“什么?”苏荷面上浮现几分刻毒的笑意,“知道是非城人为何关你在此么?”
“为什么?”白灼华又是一惊。苏荷轻慢地拍了拍昔日主人的面颊,“因为我告诉他们,你是南朝皇帝的心上人。我们虽然没抓到公主,掳获你也一样有用!”她蔑视着白灼华,带着毋庸置疑的口气续道,“拿你交换人质时,我会一直守候你的身旁,跟从前一样好好服侍你,照顾你……”苏荷原本计划,不让白灼华窥破自己的身份,其实,白灼华就算知道真相,又能如何?
苏荷的神情异常恶毒,白灼华暗暗心惊,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你们想——做什么?”苏荷不理会她的质问,笑着低头,目光落在白灼华脖子上,蓦地面色一凝,皱起了眉头,“我早就告诫过他们,务必拿走你身上所有的香料,他们怎么漏了这个?”苏荷的手指勾住白灼华脖子上的香囊,“拿走这些香料,免得你作怪!”白灼华佩戴的香囊能镇定心神,她惟恐苏荷夺走,慌忙后退躲避,“求你——别拿走它!”白灼华眼神慌乱,苏荷越发得意,指间用力,扯断了五彩绦索。白灼华抢上前去,“别拿走!还我!”却被苏荷一把打翻在地。
目睹白灼华惊慌失措,苏荷只觉得扬眉吐气,她握住香囊,舒展和欢悦压抑不住地升腾在沙女秀丽的眉目间,“娘子,你真以为自己鼻息通神么?你且耐心等候,等我们准备好,我们就会废掉你的本事——”